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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4

  大多數時候,烏力天揚不想貓在他身邊,貓總是把烏力天揚當成一個過家家的夥伴,幾乎一步也不離開他,整天在他身邊轉悠,給他剪腳趾甲什麼的。她經常往警官學校打電話,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兒,只說想他了,或者說心慌,怕他出什麼事兒。

  烏力天揚煩這個。她又不是一張網,而他也不是她的老鼠玩具。他們為什麼要總是糾纏在一起。他不能每天晚上給她講故事,按照她喜歡的方式,抓住她的小乳房哄她睡覺。

  烏力天揚不想讓貓束縛住。

  「烏力天揚,我警告你,別想著和那些街頭的女孩子鬼混,她們不適合你!」

  「你真他媽的幼稚。」

  「混蛋,你混蛋!」

  烏力天揚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孩子氣的貓。她還沒有長大,臉還沒長開,青桃似的小乳房總也沒有起色。何況,貓是一個單純的女孩子,她一直想成為陳沖那樣被人叫做小花的好女孩,從此以後不再喝醉,他想不出她有什麼錯。

  烏力天揚想不出任何人有任何錯,如果錯了。這些錯該如何改變。貓也一樣。所以他們是同病相憐的一對兒。不搭界,但他們是一對兒。

  5

  魯紅軍的假肢真是漂亮無比,它們有著一流的質地——線條流暢、骨感逼真、肌紋清晰,比所有的真腿都棒。

  魯紅軍在北海的療養院裡沒有閑著,經過刻苦鍛煉,路走得有板有眼,從容不迫。但是,魯紅軍大多數時候不走路,他願意坐在輪椅上,眸子裡流露出深邃的屬￿思想者的光芒。讓人推來推去,或者自己搖來搖去。這使他在任何地方都能成為中心,贏來人們欽佩的目光。

  魯紅軍回到武漢後,在榮軍療養院裡也沒有閑著。他穿戴得整整齊齊,胸前的衣襟上別著幾枚亮晶晶的功勳章,把自己收拾得像一個政治輔導員,到處去作報告。那是一個魚兒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的年代,國家連同人們剛剛從地獄裡爬出來,國家連同人們都需要向上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的榜樣,魯紅軍就是這樣的榜樣。以至於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魯紅軍成了武漢著名的公眾人物,他可歌可泣的事蹟到處傳揚。

  回到武漢一年之後,魯紅軍做出一件令人驚訝的事情,他拒絕繼續享受國家給他的各種福利,拒絕成為軍隊的拖累,主動要求從部隊轉業,到地方上自食其力。這件事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解放軍報》做了大版報道,題目是《無腿英雄再度出征革命路上繼續前進》。

  魯紅軍轉業到地方後真的沒有食言,他和幾名傷殘軍人一起辦起了一家餐館,他任餐館經理。餐館開業的第一件事不是殺雞宰鵝,而是捐出一筆殘疾金,幫助十名城郊失學兒童回到學校繼續讀書,電視臺為此做了專題報道,魯紅軍再一次贏得了人們的尊重和敬佩。

  魯紅軍和他的同伴不斷地上報紙,他們還到電臺去,聲音堅定地回答樸素的市民們用哽咽的聲音打進直播室的電話。魯紅軍進步得太快了,他知道如何用自己的兩條假肢和空空的陰囊感染別人,特別是感染報社和電視臺那些文理不通的記者,以及在政治口徑的刀鋒上遊刃有餘的官員。而且,魯紅軍待他那些斷胳膊斷腿的戰友們很好,他們經常在一起回憶改變了他們一生的戰鬥經歷。哦,回憶,真他媽不錯!

  魯紅軍和他的夥伴們的創業受到了方方面面的關注,民政局、工商局、稅務局為他們大開綠燈,一些背景曖昧的幹部子女公司和另一些背景複雜的道上公司都爭著和他們做生意,利用他們的平臺「借船出海」,連一些政府官員都成了餐館的座上客。用高東風的話說,魯紅軍差不多已經成了一個社會問題。

  魯紅軍和他牽上關係的政府官員們心照不宣,共同玩一個遊戲。在這個遊戲裡。政府官員是貓,魯紅軍不是老鼠,也是貓。魯紅軍為自己的餐館取名「紅旗飄飄」,在漢口、漢陽和武昌開有好幾家分店。生意一時火及三鎮。以後魯紅軍又和兩家幹部子弟的公司聯手,涉足製藥業、房地產業、種植業、物流業、廢舊物資業,「紅旗飄飄」很快做成了集團公司。

  魯紅軍的業務在武漢越做越大,好像全武漢都在給他讓路,或者說,給他那兩條質地一流的假肢讓路。

  有一次,魯紅軍打起航空快餐的主意。他飛來飛去地做生意,覺得航空公司提供的快餐難吃得要命,像牢飯。他盤算著想把航空快餐業務接下來,去找航空公司談合作項目,結果沒談成,人家不給他做。魯紅軍沒有氣餒,召集他的智囊團開會,研究怎麼辦,然後他換上一套洗得發白的軍裝,胸前佩戴著一大堆閃亮的獎章,坐在輪椅上。把自己搖進了省政府。

  魯紅軍給省直機關的青年党團員們作了一場精彩的演講,講他和他的戰友怎麼在前線為國爭光,怎麼爭掉了兩條腿以及他沒來得及出世的後代,講他和他的戰友們怎樣自強不息,艱難創業,把國家發給他們的撫恤金全都拿出來,一部分捐給了失學兒童,另一部分辦起了「紅旗飄飄」。現在,他們想改變人們吃牢飯的命運,辦一個航空快餐公司,但沒有門路,把持門路的人就是把航空快餐做成糞便,也不許別人染指。

  在含著熱淚經久不息的掌聲中,魯紅軍的問題得到了解決,省直機關党政工團負責人當場表示,他們來做這個工作,他們來打通這個不許別人染指的門路,連工商稅務都不用新時代最可愛的人跑,全由省直機關黨政工團包下來。人家還說,小魯,有什麼事,你儘管發話,我們沒能在戰場上為國家爭光,我們能在湖北為國家提倡的事情蓋章。

  報紙上刊登了魯紅軍一句名言:倒下去的不叫英雄,倒下去爬起來的才叫英雄;斷了腿的不叫英雄,斷了腿繼續前進的才叫英雄!

  6

  烏力天揚知道魯紅軍一直在打聽他。有好幾個戰友給烏力天揚捎信,讓他主動去看看魯紅軍。人家現在是名人,著名企業家,自強不息楷模,你該主動。烏力天揚想,他們之間誰看誰?魯紅軍沒有腿和睾丸,他沒了時代,他倆誰更值得看?

  那天烏力天揚回基地看薩努婭,葛軍機也在,剛從北京回來,和烏力圖古拉坐在客廳裡說話。他這次去北京,是想找部裡要一批資金,購買抗旱設備,他和全地區幹部群眾都有信心戰勝旱災。

  烏力圖古拉本來挺高興的,一看見烏力天揚進屋就來氣,站起來走開了。葛軍機要去看望簡雨槐,然後趕回地委去指揮抗旱工作,也準備走。走之前,他和烏力天揚談了幾句。

  「聽說,你在和染廠的一個女孩子同居。」葛軍機說什麼都穩穩當當,是代表烏力家家長的口氣,「當然,這是個人生活。不過,媽的意思,你年紀不小了,也到成家的時候了,如果對方不錯,你覺得合適,不如把婚結了,你們搬回家來住,這樣對你,對女方,對這個家都好。」

  「要是不結呢?」烏力天揚不喜歡這種上下級似的談話,免不了生出惡意,「你都知道同居了,幹嘛不直說,往媽身上推?」

  「天揚,咱們這個家庭,不是社會上那種家庭,咱們做家庭成員的,得考慮影響,不能讓人家說三道四。」葛軍機耐心得很,一點兒也不躁,「人家說三道四,不是說咱們這些做孩子的,是說咱們的父輩,說父輩代表的階級,說他們開闢的事業,所以,我們沒有權利隨心所欲。」

  「你們操心操得太多,容易得心臟病。」烏力天揚盯著葛軍機,「憑什麼你們要來管我的生活?憑什麼我非得按照你們的要求過日子?你都說了,這是私人生活。私人生活幹你們什麼事兒?」

  「就算你有你的生活準則,」葛軍機一點兒也不惱,有條不紊地反駁烏力天揚,「可結婚是正常的事情,不結婚怎麼生孩子?人家女方總不會一直和你同居下去吧?」

  「我討厭孩子,討厭做父母。」烏力天揚覺得自己不做魔鬼都不行,「你可以那麼做。可我不會。我不會生下我的兒子。我出門就去把自己結紮了。」

  「天揚,你這樣是沒有出路的。」

  「我現在知道了,」烏力天揚盯著自己的二哥,「爸爸為什麼會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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