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四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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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光不在了怎麼行走 1 那是又一個躁動的年代。中國在這個年代裡有了經濟特區,葛洲壩水庫正在緊張地攔截長江,個體戶成了雨後到處蔓延的蘑菇,走私貨進了千家萬戶,達賴喇嘛致電祝賀新的中共中央主席當選,鄧小平批評資產階級自由化阻礙了中國的改革之路,尼克松早不幹總統了還老往中國跑,中國女排連獲世界冠軍打遍全球無敵手,廖承志致信蔣經國,要蔣賢弟「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汪道坤和胡敏去了老家,受到家鄉的熱烈歡迎。他們給汪百團寫信,告訴他,他們打算在幾乎沒有汽車所以聽不到汽車喇叭聲的縣裡圈一塊地,蓋房子養老,不再回武漢,讓他好自為之,不要再把自己弄進監獄裡去。 羅曲直一直在搞自己,他就像沒有足夠勇氣長大的孩子,寧願躲在黑暗的子宮中,齜牙咧嘴自己搞自己,並且因此痛不欲生。烏力天揚到處張羅,為羅曲直找到一份在長江邊撈死屍的工作。 羅曲直很感激烏力天揚,但對這個工作冬天閑夏天忙的季節性感到不滿,他希望夏天的時間長一點,這樣他就有更多的死屍可以撈。烏力天揚要羅曲直去找一個姑娘,最好是身強力壯的勵志女青年。可是,羅曲直真是倒黴,姑娘們根本不買他的賬,她們和他接一次吻就離開他,說他連舌頭都沒有,根本不能靠勵志解決問題。 貓被烏力天揚感動,帶來幾個姑娘,把她們灌醉,趕到馬路上去,任她們七零八落地蹲在路邊,消火栓似的往外吐發過酵的啤酒,然後讓羅曲直充當人道主義者,陪著醉醺醺的姑娘們坐在馬路牙子上,為她們遞草紙揩嘴,聽她們又哭又笑地說酒話。羅曲直後來把一個姑娘帶去停屍棚,但是他沒有碰那個姑娘。姑娘在長椅上睡著後,他守著一具剛撈上來的屍體哭,哭了整整一夜。他說他受不了姑娘那雙沾上了嘔吐物的帶襻兒皮鞋,它讓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任何希望的人。所以,羅曲直只能自己搞自己。 有時候,他們會到外面去瘋上一陣子。不光他們,全武漢的年輕人都在外面瘋,因為瘋是成長的必經之路。武漢人不說必經之路,管這個叫「抽筋」。 三層樓文化宮是他們常去抽筋的地方,那裡有武昌區最桀驁不馴和令人炫目的年輕人——男青年孔夫子、大指甲和踢娃,女青年巴豆、浪尖和飛飛。那裡的待業女青年比任何地方都要多,她們一個個含苞欲放,等著男孩子們去搞她們。國家已經取消了上山下鄉的政策,他們失去了農村這片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一個個無所事事,等於失去了長大的機會。這真是一個無聊透頂的時代,竟然不許人長大,所以大家都去抽筋,在抽筋中搞和被搞,在搞和被搞中擺脫童貞,走時代賦予他們的必經之路。其實大家都知道這個秘密。生命總得長大,總得經歷痛苦的拔節,沒有人知道這就是叛逆,反正大家都留著大鬢角,穿瘦腿褲或喇叭褲,跳貼面舞,滿嘴國罵。男孩子吹著口哨,手揣在褲兜裡,中指上戴著有機玻璃指扣,到處尋釁鬧事;女孩子則隨時找機會躺下來,把腿叉開,讓人家搞,然後就成人了,抓住搞她的人,一起進入新的人生。 露天舞場是最好的抽筋場所,舞場裡聚集了全武昌區年輕有為的雜種,他們一個個怒不可遏,橫衝直撞。音樂不是在演奏,而是在聲嘶力竭地轟鳴,讓人馬上要坍塌掉的感覺,絕對讓人心動過速,讓人覺得不必擔心自己非得要活到被人討厭那麼大,不必考慮為誰活和誰生下了自己這些嚴肅的問題。 貓在舞場中很得分。她就像一隻營養不良的母豹子,在人群中游來遊去,扭動著繃得緊緊的小肚子和屁股,以無人可及的鬼魅舞步在舞池中央移動,引得一群小青年朝她吹口哨,大喊大叫。 烏力天揚也很得分。他穿了一件洗得發白的棉布襯衣和一條鬆鬆垮垮的單軍褲,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他的漫不經心和冷峻不是練習出來的。是從骨頭縫裡流淌出來的,這讓很多女孩子著迷。 要知道,這裡是武漢最飆的舞場,這樣的舞場不可能沒有挑戰者。「七葉一枝花」走過來。她們一色少年犯打扮,剃男孩頭,穿窄腿褲,敞著懷,一點兒也不在乎平平的胸脯是不是讓人看見。這是一個很有名氣的混世組合,她們曾經把一個多管閒事的警察打得往公共汽車下鑽,還把江漢關那座著名的大鐘撥快了兩個小時,擁有狠毒和不可思議的名聲。 他們在舞場中央堵住烏力天揚,眾星捧月,把他團團圍住。這就是武漢,武漢就出產這種敢於戳破天的妞。 「是你來采我的蜜,還是我來給你授粉?」「一枝花」用蓋住轟鳴的舞曲的聲音問烏力天揚,「喂,我說,別像個娘兒們,說點兒什麼。」 貓試圖阻擋「一枝花」,被「七葉」們推得老遠,這讓貓非常惱火。去你媽的,他才不是娘兒們呢,他是你爹,你少惹他!結果她挨了一耳光。貓捂著她那張汗涔涔的俏麗臉蛋,無辜地看著烏力天揚。烏力天揚沒有反應,傻乎乎的,那愚蠢的樣子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汪百團推開人群沖上來,笑呵呵說,嘿,你們這群母蜂子,離她遠一點兒。高東風也擠過來了,演話劇似的,動作很大地去解腰上的皮帶,可就是解不開。羅曲直就像一輩子都在等著這個機會,臉憋得煞白,從人群外擠進來,說,操,壞人當道,當兵的讓人欺負,這個世界搞顛倒了! 「一枝花」在烏力天揚的肩膀上拍打了幾下。說看在解放軍叔叔的面子上,不把高東風打得鑽汽車,也不把羅曲直撥快兩小時。 烏力天揚把「一枝花」的手從肩膀上拿下來,憐香惜玉地在手裡握了握,像真正的魚水情一樣。「一枝花」告訴烏力天揚,她很欣賞他,要是退回去兩年,她非纏著嫁給他不可,不光她,全國的女人都想嫁給額頭上頂著一顆紅星的男人,現在只有一半女人還惦記這個,另一半覺悟了,改巴結知識分子了。 貓整個晚上都不愉快。她傷心極了,全場蹦迪的時候,她哭了,把一個老纏著她的大齡青年重重地推倒在水磨石地上,然後守著賣冰棒的箱子,一口氣吃了六根冰棍兒。 高東風想讓人們大開眼界的,他抱住一個紮著沖天辮的女孩子狂跳,人丟出去,又拉回來,他的屁股不知怎麼扭。沖天辮的塌鼻子男朋友帶著幾個雜種過來,一句話也沒有,把高東風打倒在地,踢皮球似的踢來踢去。羅曲直嚇得呆在那裡,汪百團去摸汽水瓶子,然後一瘸一拐地朝這邊奔來,被哭喊著的汪大慶緊緊抱住。貓冷冷地朝這邊看,同時把第七根冰棍兒塞進嘴裡。 烏力天揚突然出手,塌鼻子最先倒黴,東倒西歪地坐下去,吐了一嘴血牙在地上,很快被眾多的腳踢得看不見了。 貓被烏力天揚揍人的樣子鎮住了。她從來沒有見過誰揍人能揍得這麼精彩和迷人。烏力天揚的機敏和淩厲讓他渾身煥發著金花鼠般的魅力。他用拳頭揍那些傢伙的下巴,用腳踢那些傢伙的小腹;他用的根本不是拳頭和腳,而是惡狠狠的那股勁頭兒。他在攻擊對手的意志,那個傷害將是永久性的,沒有什麼可以醫治。 舞場發生了騷亂,汽水瓶在空中飛來飛去,有人被撞倒,被踩中了肋骨,發出受襲的天鵝般尖銳的慘叫。汪百團終於擺脫掉汪大慶,不知道從哪兒弄了一隻麥克風,他就像一個憋急了的強姦犯,拼命往人多處沖,把對方的一個腦袋敲開了花。 這是一場集體的狂歡,烏力天揚是這場狂歡中最令人激動的元素。現在貓看見烏力天揚如何殺人了。她被他瘋狂的狠勁兒給嚇住。她發現她不光是迷戀,而且是深深地愛上了他。她寧願去舔他的腳,讓他揍她的下巴,讓他踢她的小腹,讓他徹底傷害她,在她心裡留下永久性的傷痕。 警察來了。整個舞場被包圍得水泄不通。哦,他們敢包圍正規軍,他們不如殺了我!羅曲直委屈得臉都痙攣起來。烏力天揚第一次看到他的同行怎麼使用電警棍。他沒有教過他們這個。他教他們用56式手槍速射和在障礙行進中換彈匣,教他們辨別射擊時槍口發出的微光距離自己有多近。他覺得那個陰莖似的玩意兒握在那些龜孫子手上真是可笑極了。 烏力天揚把最後一個對手扛過頭頂,狠狠地摔在地上,站穩,手伸出去,巴掌攤開,向沖上來的同行示意自己沒有兇器,也不會反抗,然後乖乖地舉手摟住後脖頸,叉開兩條長腿,等著那些沖上陣地的勝利者銬住他。 他們在派出所待了一夜,分別被提出去做筆錄。高東風一個勁兒說,你們是不是覺得這很可笑,我們一直在尋找真理,真理它不過是一場狗屁群架,簡直太荒謬了! 他們離開看守所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晨。汪大慶不斷地抹眼淚,哈欠連天。高東風說汪大慶,婊子養的,你煩不煩。武漢人說婊子養的不是罵人,有時候它表示親熱,所以汪百團聽了也不發火。但是汪大慶還是因為高東風和別的女人跳舞惹出了事抽了高東風一耳光,然後他倆手牽著手,小聲商量給兒子買雀巢奶粉的事兒。 他們真是非常合適的一對兒,這個時候,你就會羡慕那些有老婆抽耳光的男人。 2 葛軍機和烏力天揚談了幾次話。 葛軍機已經調到地委工作,比在縣裡的時候更忙。誰都知道他是省委書記的紅人,他跟著省委書記去北京開人代會回來,馬上要趕回地委去檢查土地承包政策的落實問題——這可不是一般的問題,國有土地半私有化,這可是國家大政方針的改變哪——但他還是趁著在武漢短暫逗留的時間,和烏力天揚談了幾次話。 「我沒想告訴你如何戰勝軟弱。天揚,你不軟弱,如果願意,你比誰都勇敢。你是不願意看到現實,你是在逃避現實。」葛軍機盯著烏力天揚,不讓他逃掉,「現實是。你所經歷的那場戰爭,它的意義比我們過去的理解深刻得多。它讓中國解決了徘徊不決的局面,打開了國門;它讓世界大吃一驚,不得不正視中國屹立于世界之林的願望和決心,還有當它站起來之後煥發出來的巨大的發展潛力。看看現實吧,西方的智慧是如何表現出來的,那場戰爭之後,它們的封鎖正在全面崩潰,它們對中國這個世界最大市場的興趣遠遠超過了對長城和馬王堆女屍的興趣。中國正在大步走向現代化,沒有人可以阻止這個。天揚,那場戰爭是值得的。國家兒女的浴血奮戰和捐軀是值得的!」 「是嗎?」烏力天揚問。他很平靜,他比任何時候都平靜,「那麼告訴我,國家怎麼成了父母的?我們怎麼成了國家兒女的?」 「天揚,你不能這樣。這樣你會失去自己。你會找不到自己!」葛軍機痛心疾首。 烏力天揚無法回答二哥的話。他已經失去自己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在失去那枚戰功章之後,他已經把自己與自己的前史割裂開了。但他知道,生命的毀滅不是結束,毀滅會形成新的元素,它們被吹散到黑暗中,看起來零落不堪,甚至看不見,而正是這些死亡的碎片,構成了另一些生命的材料。烏力天揚在心裡嘲笑自己,看起來,他比已經子承父業的二哥更像政治委員。 3 烏力天揚和烏力圖古拉的衝突越來越嚴重,兩人總是吵架。烏力圖古拉已經打不動烏力天揚。他不能再把烏力天揚當沙袋,拎起來往地上摜,然後再讓他爬起來,自己摔自己。烏力天揚不想再吵,覺得沒意思。他說你能不能少說兩句。他說「你」。他已經很久沒有叫烏力圖古拉爸爸了。這個當然和葛軍機說的國家不同。可烏力天揚就是不想叫。 烏力天揚在家裡待不下去。烏力圖古拉還有最後一道防線,那就是他的親生兒子中,只有烏力天揚還站在他面前。烏力圖古拉在忍,沒有出手,但誰都看得出來,遲早有一天,他會出手。宰了他的老五。 「天揚。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你這樣?」簡雨槐傷感地伸出手,撫住烏力天揚的臉,讓他偏向她。讓他好好地看著她。 簡雨槐的手指冰冷,像一排正在融化的冰淩。她難過的樣子讓烏力天揚受不了,好像他真的是那種自絕於人民的人。可他怎麼說得清楚,他的生活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果有錯,又是誰讓他錯的?在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他既沒有被上帝選中,也沒有被魔鬼選中,他被懸置在那兒,成了一枚風乾的果子,誰能說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學校分給烏力天揚一間房子。沒有廚房,廁所共用,他從家裡搬出去,住到單位裡,也就是找了一個地方睡覺。他自由了,自由的同義詞就是獨立臥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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