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三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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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簡雨槐不想吃東西,見了噴香的米粥就皺眉頭,把腦袋轉向一旁。你得吃一點,一點點就好。葛軍機把粥勺送到簡雨槐嘴邊。她像是在夢中,好半天沒明白他在幹什麼。你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你得吃一點,要不會餓壞的。他哄她。她搖頭,往後躲,像躲灰塵。他端著米粥碗,不知道該把它怎麼辦。他把碗放下,坐在床頭,無所適從。他想他總得幹點兒什麼。他起身朝窗前走去,想去拉開窗簾。 「別拉開。」簡雨槐氣若遊絲地對窗臺邊的葛軍機說,「求你。」 葛軍機手裡拽著窗簾,人被釘在那裡,不知道為什麼,鼻子一酸,流下淚來。他撇下窗簾,轉身走回來,在床邊跪下,捉住簡雨槐的手,把臉埋在她的手中。簡雨槐的手瘦成了枯柴,冰冷,貼在葛軍機的臉上,像兩塊再也沒有溫度的隕石。 「別這樣……別這樣……請你別這樣……」葛軍機的淚水浸潤在簡雨槐的手掌上,順著指縫淌走,「求你……是我……求你……」 有一段時間,簡雨槐沒有任何動靜,過了一會兒,她像一個幽靈似的撐起身子,移過來,把手從葛軍機手中掙脫出來,捧住他的臉,摩擦著它,像擦拭一件陌生的瓷器。然後,她把他的頭抱在懷裡,失魂落魄地貼緊了他。 葛軍機想反過來抱住簡雨槐。可她是那麼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讓人無法往懷裡擁,這讓他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茫然。他的心疼得直抽搐。 「你要我怎麼樣……你要我留在你身邊嗎……我可以留在你身邊……我哪兒也不去……我不去掛職……我回家照顧你……」 簡雨槐的嘴唇動了一下,它擦動了葛軍機的鬢髮。有一陣兒,他沒有聽清她嚅動的嘴裡在說著什麼,然後,他聽清楚了。 「……一百七十九,」她說,「一百八十,一百八十一,一百八十二……」 葛軍機突然有一種恐懼。他感到她體內最細微的縫隙裡都充滿了寒冷。他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是現在,而是從一開始,從他們結婚的那一天起就離開了她的軀殼!她是結束了她自己,才把她嫁給了他!她是那麼地決絕,是寧願腐爛掉,也不會再讓自己活下去! 葛軍機覺得自己往下重重地墜了一下,臉上空蕩蕩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屏住了呼吸。 「……二百零二,二百零三。」簡雨槐停下來,好像做完了一門艱難的功課,然後抬手捋了捋額前的散發,看著葛軍機說,「軍機,我們離婚吧。」 第三十三章 別把夢告訴過路的青年 1 他去看望陣亡戰友的父母,看望那些折了脊的山梁、斷了流的江河。 他為自己找了一百個理由不那麼做,不去敲響那些失去了親人的家庭的門,不去面對那些痛不欲生的父母和家人。只有一個理由讓他那麼做——那些子彈和炮彈擊中了他們,而不是他。他是他們的排長,他們死了,他活著,他得替他們看一眼他們留在世上的親人。或者,不是替他們,是替他自己。我得把他們還給媽媽!為他自己。 那些陣亡的戰友們的家人,他們大多在傷心欲絕中保持著一種驕傲,因為那是他們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是他們後半生活下去的精神寄託。他們的精神全都崩潰了,無所適從,見到他,先是呆呆的,澀澀的,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然後他們手忙腳亂,拉他進家,為他撲掃身上的塵土;然後他們急急忙忙,語無倫次地說話。 「麻浩他保衛祖國,死得光榮。部隊上給記了二等功,還給寄了撫恤金。三百塊錢,去廣西給他掃墓,都花光了。家裡?麻浩是老大,他爸那年修水庫,砸掉了一半肺,家裡就麻浩一個勞動力,兩個妹妹小,幹不了活兒,化肥用不起,困難呢。部隊上說了,每年補貼六十塊錢,能給補三年。明年就他爸去廣西看他,我不去,花錢呢,沒錢呢。我給部隊首長提過,能不能把麻浩接回家裡來,要不每年去一次,一個人來回得一百多。花不起。首長說,部隊有規定,不讓遷。麻煩你給首長說說,讓我們把麻浩接回來,要不,這麼老遠的路,我們看不起,真得讓麻浩一個人在那兒孤苦伶仃地待著了……」 「郭城是好兒子,他陪我下棋,給我剪腳趾甲,說我腳臭,我罵他,他不還嘴。他打破別人家窗玻璃,我揍他,臉上三道印子,他一聲也沒吭。首長說,要好好照顧烈屬,孩子他媽當時就哭暈過去,說還是首長知道,兒是媽的血肉。其實,不照顧也沒辦法。我們就郭城這麼一個兒子,他姐姐小兒麻痹症,在家裡待著,沒有參加工作,也沒人管。郭城那年考大學,差六分兒,沒考上,就去當兵了。聽說是回來路上出的事兒。三個月以後才通知我們,人沒了。我和他媽往廣西趕,人沒見著,照片也沒給一張,光看見墓地,老大一片,怪瘮人的……」 「郭城?他騙人,他根本就沒有談過那麼多戀愛。我是他第一個女朋友,唯一的女朋友,他就跟我談過。他成績不好,個子又矮,我們街上的姑娘誰也看不上他,見他就躲。我是看他死纏著,天黑了還在電線杆子下靠著,探頭探腦往我家看,可憐得很。他對老人孝敬,鄰居都誇,說他煤球捏得結實。我媽身體有病,我想以後結了婚,他可以幫我伺候媽,我就答應了他。他才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呢。有一次他說想親我,我豁出來,眼睛都閉上了,等了半天沒動靜,睜眼一看,他早溜得沒影兒了。他怎麼會是這樣的人?他為什麼要撒謊?我現在不能說他。我只後悔,沒有答應他,他說和我睡覺。我正來那個,害怕,又生他的氣,覺得他像流氓,不學好,動歪心思。要早知道他回不來,我就不管這些,讓他把我好了,讓他把我流氓了,這樣他就沒有遺憾,也不用撒謊。現在說也沒用,後悔都來不及了……」 「好學死得值得,好學給俺王家正名兒了!他二爺爺當過皇協軍,俺王家三十年抬不起頭,好學讓俺王家抬了頭。接到部隊通知那天,俺說,他娘,別哭,俺該高興才對,高興才對得起好學。俺去代銷店賒了一掛鞭,給俺王家放了一串響。親戚那邊也放了好幾掛,都誇好學,說虧了好學,老王家翻身解放了。那啥,口號裡不是說,犧牲一個人,為了十億人嗎?好學他躺在那麼老偏僻的地方,為誰?他是為俺王家呀!他是給王家換匾呢!就為這個,俺得放鞭。俺還和他娘一塊兒去看了孩子,賣房賣地也得去看看出息的孩子……」 「其實吧,他首長,也不全是你叔說的那樣。你都看到了,俺這兒是山區,光見石頭不見土,有雨的年頭兒能收上點兒瓜幹兒,天一旱,就得餓肚子。兒子苦吃巴做養出個模樣兒,說沒了就沒了。也不怨誰,要怨就怨俺當老人的,琢磨不出個道道兒,就想讓好學他當兵吃糧,讓他偷偷多報了一歲,這才當上了兵。沒想他攀不上這個福氣,倒是讓福氣給噎死了……」 「好學不是自己攀福,是給俺老王家正名兒。他首長,俺給你說個秘密。看好學的盤纏是王家人集體給湊的。二百多塊呢!來回花了一百八十多,還餘下幾十,來年的種子錢夠了。不是正名兒,誰給你湊,對吧首長?湊不湊,借上盤纏也得去呀!去看看俺出息的孩子。他不是噎死的,是正名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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