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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4

  一整天,簡雨蟬都沒有離開飯店,很安靜地待在房間裡,等烏力天揚,等他回到飯店裡來。她哪兒也沒有去。她甚至沒有吃飯。只是在天黑以後,她離開房間,去樓下的小賣部買了一包餅乾,再回到房間,把門關上,盤腿坐在床上,一塊一塊的,發著狠,把那包餅乾全都吃掉。然後,她去衛生間刷了牙,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冷水澡。

  簡雨蟬洗完澡,用一塊乾淨毛巾裹住濕頭髮,換了一件白布襯衣。一條白布襯褲,光著腳,趴在窗臺上,看路燈下匆匆而過的行人和車輛。她趴在窗臺上的樣子很奇怪,堅決得很,固執得很,像是一隻把自己做成靶子的小鳥,等著人來射擊,根本不打算飛走,如果槍聲不響,她會一直那麼趴著,直到爛掉為止。

  其實她早就知道,他不會再出現,不會再敲響她房間的門。她太瞭解他了。昨天晚上,他易怒而脆弱,忘情地幹她,直到把她幹得奄奄一息,他自己也奄奄一息。他那是在害怕。他害怕他自己。他害怕一切。他根本就是一粒從滑膛槍裡發射出來的子彈,沒有長性,沒有什麼可以做保證,這就是他的問題。

  她沒有告訴他她的地址,因為他沒有告訴她他的地址。好像他們故意要那樣做,故意要把自己隱藏起來,隱藏到對方怎麼也別想找到。這是他們的詭計,是他們之間的一個默契。他們是玩捉迷藏的好手,不會放棄任何一次機會。正因為如此,在和他相處的七八個小時的時間裡,她沒有告訴他,她不是特意回武漢看父母的。她甚至一點兒也不想見到她的那些身份曖昧並且已經被生活遺棄掉的家人。如果有什麼特意,那這個特意就是他。她有一種直覺,說不出道理,她覺得她會在武漢見到他。

  她的直覺很靈。她真的見到了他。

  在這場關於射擊的迷藏中,最終是作為靶子的她,贏了作為子彈的他。

  在夜色越來越深濃的窗臺前,簡雨蟬的臉上帶著一種平靜的微笑,那個微笑沒有人看見,也不會有人看見,她就讓那個微笑掛在臉上,任淚水在無人知曉中順著臉頰一顆顆滾落下來,滴淌在窗臺上。

  5

  烏力天揚離家的第二天。下雨了。

  從旅遊學校回來的童稚非正在門口跺腳上的泥,看見簡雨槐撐著一把雨傘穿過雨霧從院子外面進來。童稚非和簡雨槐打招呼,說,嫂子。不知道是否與風雨有關,簡雨槐像是沒有聽見童稚非叫她,迷蒙著眼從童稚非身邊過去,推開門,徑直進了屋。

  簡雨槐走進烏力圖古拉的辦公室,人顫抖著,站不住,歪歪扭扭地走到沙發邊,伸手扶住沙發,坐下。烏力圖古拉正一筆一畫,用紅藍鉛筆在報紙上認真地畫橫杠,新華社中新社畫紅杠,美聯社越通社畫藍杠,畫了一半,聽見動靜,抬起頭來,從老花眼鏡的上方看著簡雨槐,手中的筆停在那裡。

  「爸,您為什麼要騙我?天揚為什麼要瞞我?」

  烏力圖古拉的眉頭跳動了一下,把手中的紅藍鉛筆放下,摘掉老花鏡,身子往後一靠,看著面前身子顫抖著的簡雨槐。

  「您為什麼告訴我天赫死了?天揚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見到了天赫?」

  有很長一段時間烏力圖古拉沒有說話。屋裡一片沉寂,能聽見屋外的風聲,還有雨點敲打窗戶的聲音。

  「你聽到了什麼?」烏力圖古拉問。

  「天赫沒有死,他,他活著……」簡雨槐啜泣著說。

  「誰告訴你的?誰?」烏力圖古拉再問。

  「雨蟬……雨蟬告訴我的。天揚見到了天赫……在廣西。天赫……他沒死……他活著……」簡雨槐泣不成聲。

  烏力圖古拉說不出話來,呆呆地坐在那裡。他覺得紅藍鉛筆根本沒有用。他覺得新華社中新社根本沒有用。他覺得美聯社越通社非常可恥,自己非常可恥。他卑鄙地詛咒了自己的一個兒子,言之鑿鑿地保證他死了,不在世上了,與所有活在世上的親人都沒有關係了。他不光是那個兒子的父親,他還是另一個孩子信任的老人;他其實知道那對簡雨槐意味著什麼,但他還是那麼做了,還是欺騙了她。孩子也許還在,卻在被人欺負,被我們自己欺負,道理還是沒有講過來。

  淚水簌簌地從簡雨槐的臉上流淌下來。一時之間,屋外漫天漫地的雨水湧進了房間。而簡雨槐就像被她自己的淚水抽空了,從頭到腳霧濛濛一片。

  6

  簡雨槐大病了一場。她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葛軍機急壞了,急出一嘴的口瘡。組織部長和葛軍機談了話,準備把他下派到一個邊遠縣掛職鍛煉,做縣委副書記。省委書記對葛軍機說,不是我攆你,你不是做秘書的料,做秘書你虧了,到基層去吧,鍛煉鍛煉,對你有好處。從宜昌一回武漢,組織部就通知掛職的那個縣,要縣裡來接人,說好立刻就走。簡雨槐一病,從來沒有為私事請過假的葛軍機,這一次也破了例,向組織上告了兩天假,回家照顧簡雨槐。

  「她已經知道了。」烏力圖古拉在電話那頭說。

  接下來父子倆什麼話也沒有。烏力圖古拉甚至沒有問老二什麼時候動身下縣裡去。電話裡,只有兩個人喘氣的聲音。然後,他們掛斷了電話。

  7

  「為什麼不能告訴她?你們這算什麼?你們把她當成什麼了?你們有什麼權利這麼做?」簡雨蟬盯著葛軍機的眼睛憤懣地質問。

  「告訴她能解決什麼問題?能解決嗎?」葛軍機恨恨地盯著簡雨蟬的眼睛反問。

  「要解決什麼?你們要解決什麼?雨槐做了什麼事要你們這樣對待她?她惹過你們誰了?」簡雨蟬氣呼呼地說。

  「她得生活下去,這就是她要解決的問題。」葛軍機陰沉沉地說。

  「說得好,她是得生活下去。可你們要她怎麼生活?她愛天赫。就算她嫁給了你,也有權利知道天赫在哪兒、是不是還活著!」簡雨蟬發作道。

  「然後呢?」很長時間葛軍機沒有說話,他一直那麼看著簡雨蟬,看著他妻子的同父異母妹妹,「你知道雨槐經歷過什麼?知道在你離開武漢之後她遭遇過什麼?你不知道。那不是一個正常人應該經歷的,不是,甚至不是一條狗應該經歷的!在她經歷那些事情的時候,天赫在哪兒,他在哪兒?你呢,你在哪兒?你們關心過她嗎?真正關心過嗎?你們有什麼權利對你們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的人的生活指手畫腳?有什麼權利讓生不如死過的她再一次受到傷害?」他發怒了,眼睛瞪得圓圓的,是簡雨蟬從來沒有見過的樣子,「想一想吧,你,還有天赫,你們認真想一想。她在你們的生活中算什麼,在她需要人關心和在意的時候,你們又在哪兒?請你們,請你們在為她要求和向她要求權利的時候明白一點,她是活生生的人,她得活下去,重新活一回!她不能為了知道誰在哪兒,是不是還活著而活在這個世界上!」

  簡雨蟬被葛軍機的樣子嚇住了。她看著葛軍機,葛軍機的臉色難看極了,就像一頭並非饑餓而想要把人撕碎吃掉的動物。這是整個兒基地最討大人們喜歡的孩子,他的溫文爾雅和上進心成為大人們在飯桌上教育自己孩子的典範。他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你們怎麼不像軍機一樣?現在這個溫文爾雅的不一樣的青年楷模怒氣衝衝地盯著簡雨蟬,一副要吃掉她的兇狠樣兒。

  簡雨蟬不光是害怕,她也沒有時間等著被葛軍機吃掉,她要趕去車站,離開武漢,回到北京去。她當然想知道簡雨槐在她離開後經歷了什麼——什麼樣的經歷讓簡雨槐只剩下活下去這樣一件事情?什麼樣的遭遇讓葛軍機變成了一頭想要把人撕碎吃掉的動物?

  「告訴我,她怎麼啦?」簡雨蟬忐忑不安地問。

  葛軍機狠狠地瞪了簡雨蟬一眼,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身走開。他走開的樣子就像一塊冒著煙的岩石,正順著火山口快速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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