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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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群綠色領花的對方武裝公安,差不多有四五十人,他們從峽谷裡出來,和向峽谷裡走去的烏力天赫等人迎面相撞。雙方突然出現在對方面前,防不勝防。烏力天赫沒有更多的衣裳給中國官兵們換,他們被認了出來。烏力天赫的行動快了好幾拍,他將霰彈槍的旋鈕撥到全自動位置,扣住扳機不放,打完了一個彈匣。沈參謀手中的AK-47步槍也開了火。烏力天赫向紛紛倒下的對方武裝公安拋出兩枚強爆力手雷,領著人倉促往峽谷外撤退。一名中國士兵在撤退時被打死了,烏力天赫甚至沒有時間把死裡逃生又生裡奔死的他帶走。他得把追擊者引開。他讓沈參謀和三個兵朝小河邊跑,在那裡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等著他。 烏力天赫在峽谷口一塊岩石後箭螳似的緊縮著。換上新的彈匣,然後振翅躍出,扣動扳機。他的準確射擊讓追擊者喪失掉一半人。他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擊中的。一發中國製造的56式半自動步槍子彈鑽進了他的腹部。他就像一個決心要打破紀錄的跳高運動員,用力往上跳去,手中的雷明頓霰彈槍飛到一旁,然後。他重重地摔倒在了岩石旁的灌木叢中。 有幾秒鐘的昏迷。烏力天赫感到了暖烘烘的血,它們像在他的身體中窖了太久的陳釀,急不可耐地從他的手指間往外躥。有一段時間,他有點兒疑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鬆開手,讓血暢快地衝破肉身的樊籠,揮發向大地。為了這個,他覺得有些對不起血。也許它們本來就不屬他,只是他的祖先寄存在他身上的,或者要由他來傳給更遙遠的後代,他的後代。 一想到這個,想到遙遠和後代,烏力天赫的眼睛一亮,用力掙了起來,先把自己靠在岩石上,然後迅速行動。他現在可以使用很難控制的C-4炸藥了。它讓好幾名不知天高地厚往上擁的對方公安飛上了天。趁著這個機會,他離開了峽谷,沿著一片茂密的金雞納霜樹園穿過一條林中小路,跌跌撞撞向山上攀去。 半路上,烏力天赫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止住了大量流血,然後繼續往前走,一路上布下了好幾處迷魂陣,埋下了幾枚微型跳雷。直到確定甩開了追蹤者,他才停下來,靠在一棵樹下,為自己注射了止血針劑和防感染針劑,並且重新包紮了傷口。由於劇烈疼痛和大量失血,他開始嘔吐。他決定停止逃亡,睡上一覺。他在叢林中找到一個穿山甲使用過的土穴,把它處理了一下,鑽進去,用灌木蓋住洞口。他就像一隻在搏鬥中受了傷回到巢穴的穿山甲,很快睡著了。 烏力天赫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 現在他得回去。他得找到沈參謀和另外三個兵。沒有他,他們走不了多遠,回不到自己的國家去。 烏力天赫在河邊一叢水松林中找到了沈參謀和另外三個兵。他們正準備離開那個地方。 「我們以為你……你回不來了……不回來了。」沈參謀看見烏力天赫,又驚又喜,還有點兒尷尬。 烏力天赫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很快知道了沈參謀為什麼要尷尬。沈參謀決定和傷勢相對較輕的副排長先走,回到國內,向部隊彙報,再讓部隊派人來救兩個傷勢較重的士兵。 「是,我們商量的,也是他們自己提出來的。」沈參謀向烏力天赫解釋,指了指兩個傷重的士兵,「他們說,要不然我們誰都走不出去。」 「為什麼。」烏力天赫看著沈參謀。 「同志。」沈參謀已經不慌了,他已經恢復過來了,「我不知道你叫什麼。但我知道。這是你的任務,營救我是你的任務。你做得很好,你完成了任務,為這個我得感謝你。回去以後。我一定會向上面彙報你的英勇行為,你會為此立功。」他甚至恢復了作為一個特殊人物通常會有的特殊的口氣,「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很特殊。要不然,你不會來營救我。我必須回去。我只能這樣做。」 「我把他們帶出來。就沒有打算把他們丟下,他們也是我營救的人。他們要留在這兒,就不可能回去了,沒有人再來救他們。」烏力天赫盯著沈參謀。他現在知道了,對方不是沒有看到他腹部的傷,而是看到了。做出判斷了。卻有意識地在回避,「他們會死在這兒。」 「我很難過。」沈參謀皺了皺眉頭,但他不想改變什麼,「我也會為他們請功。」 「好了,你可以走了,回去請你的功。但你得做一件事。」烏力天赫把手中的槍舉起來,對準沈福強——他決定不再叫他沈參謀——向他示意了一下躺在草叢中的兵,「把他背回去,否則我讓你躺在這兒陪他。」 「同志,請不要衝動,請聽我說。」沈福強往後退了一步,露出害怕的神色。 「閉上嘴。從現在開始,除非累得哼哼,如果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把你的腦袋打碎。」烏力天赫壓低聲音,像一頭不耐煩的豹子。 「那,」沈福強猶豫了一下。他總在猶豫。他憑什麼搞情報?「你呢?」 「留點兒力氣吧,那不是你該參謀的事兒。」烏力天赫嘲笑地說,捂著腹部向那名傷較輕的副排長走去,從背包裡取出一支手槍、兩顆手雷,交給副排長,向副排長示意了一下躺在草叢中的兵,「架到我背上。你走前面。我們走。」 他們上路了。 第二十九章 只想和他結一次婚 1 經過幾千年人類文明史的實踐,戰爭不光是戰役學的發展和科技含量的高度提升,儀式化也更加受到重視。愷撒拎著龐培的頭顱從埃及回到羅馬之前,已經接受過至少五次盛大的凱旋式帶給他的巨大榮耀;而他手中拎著的那顆頭顱的主人——在埃及的一條小船上結束自己的生命之前,至少也經歷過三次輝煌的凱旋。沒有人說得清,戰爭的儀式化和戰爭本身誰更重要。 出境作戰的軍隊太多,加上民兵和支前的軍工,幾十萬人,每天都有陸續回到國內的。回國時要過凱旋門——松柏門、鮮花、彩帶、激動的淚水和歡呼聲等待著參戰者們。不少一線的參戰連隊打得建制不齊,是軍工和民兵們用擔架抬下來的。上級要求他們在進入凱旋門時拿出正義之師的樣子,給祖國人民一個好印象,連隊指揮員們就在離凱旋門一裡地外集合連隊,下令能撐起來的傷員都下擔架,立住,讓人攙直,踢正步踢回國內。 烏力天揚的代理連長只當了一天,第二天,營裡就派了十一連司務長左公寶來十二連代理連長,是左公寶領著十二連撤回國內的。回撤路上,十二連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左公寶領著大家唱歌,唱《鋼槍是戰士的鐵胳膊》,大家有氣無力地唱了幾句,沒續上,不唱了。左公寶看那個樣子硬撐不住。也就算了。進凱旋門時,一看國內人民那份熱鬧,十二連的人先激動了一會兒,被鮮花和歡迎的人群弄得滿臉通紅,個個像小公雞一樣挺著胸脯,後來首長過來握手,左公寶上去向首長敬禮,說十二連怎麼怎麼樣,其實十二連的連級幹一個都不在,都給打掉了,大家又沉默下去,低著頭往前走,再不願意開口說話。 通過凱旋門,回到營區,卸下披掛,該幹什麼幹什麼。十二連根本沒有剩下幾個人,過凱旋門的時候和別的部隊擠在一起,顯不出什麼,等回到軍營,要求恢復正常作習,連排個像樣的隊列都做不到。號聲一響,連裡剩下的四個支委加上左公寶站在操場上掐著表等兵,等半天,兵不齊,一想,不是不齊,是一多半丟在國境線那頭了,齊不了。士兵們大多精神緊張,像受了驚嚇的老鼠,夜裡睡不安穩,風一響就摸槍往外沖,平時走路眼斜著,腳步也斜,見了浮土和植物就繞道走,怕踩上地雷。還有的兵一看見穿便衣的就橫眼,隨時要往上撲的樣子。活下來的人像再生的兄弟,相互懷著敬意,見了面,話不多。肩頭上輕輕重重地拍兩下,無限的慶倖、熱愛和尊敬都在那裡面。一開始的時候,他們不吃紅燒肉,不吃豬肘子,一般情況下只吃素,有的士兵一見到豬肉就嘔吐。還有的士兵風一吹就哭,淚流滿面,止都止不住。 烈士的遺體比活人寶貴,一具一具從槍林彈雨中搶下來,或者一塊一塊收羅齊,由軍工和民兵運回國內。送到火化隊處理。那些天,火化隊的人是世界上最忙碌的,也是最能擔待的。遺體要清洗乾淨,炸空的胸腹腔要用棉花填充好,炸掉的臉要用石膏補完整,補得像個人形,要是打爛了,零碎又能找回來,就得盡可能縫合起來。屍體收拾好,嶄新的軍裝從後背齊中央剪開,一隻一隻捅上胳膊,衣裳往背後一翻一掖,穿上,扣好扣子。衣裳穿好,敬煙敬酒,紅塔山、玉溪,五糧液、瀘州老窖,全是好煙好酒。煙點著,叫名字,說某某,給你洗乾淨了。衣裳也穿好了。衣裳有點兒緊(大多是屍體浮腫),反正時間不長,你將就點兒,這會兒工夫咱哥兒倆歇歇氣,抽棵煙吧。這麼說著,點上一棵煙,放在屍體腦袋邊上,讓它青煙嫋嫋,自己燃著。再倒上一盅酒,說兄弟,好酒,瀘州老窖呢,平時喝不上,喝一盅吧,喝完哥哥送你上路。這麼說著,酒盅順著屍體走,繞身子潑一圈,潑得酒香四溢。敬過煙敬過酒。就真上路,屍體用一丈三尺白布裹上,貼上標簽,寫上姓名、職務和部隊番號,扛去隔壁房間。人堆在那裡就像整齊的柴火,排著隊送進焚屍爐,然後等待烈士陵墓搶建完畢,再進行大規模的安葬。 然後是戰後總結。然後是報功評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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