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魯紅軍還在和身邊的人說笑,說聞到了祖國的紅燒肉香。轟的一聲,地雷響了,魯紅軍被一團火光掀到桂樹園裡,人倒下以後還撐著泥土坐了起來,看了看被炸得飛到一旁的兩截腿,再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半截56式自動步槍,說,操,誰幹的?說完人往下一歪,又倒了下去。

  烏力天揚跳躍著從趴在地上的士兵身上越過。朝魯紅軍撲去。他的絕望到了頂點。

  「紅軍!紅軍!」

  「別動我!」

  「你雞巴眼睛到哪兒去了!」

  「哎喲!疼死我了!」

  「我操你媽!你個王八蛋,踩雞巴踩!」

  「把我的腿給我!哎喲呀!」

  「何未名?何未名?急救包!」

  烏力天揚撕裂嗓子喊,手足無措地鬆開魯紅軍,朝一邊爬過去,先撿起魯紅軍的半截腿,再撿起魯紅軍的另半截腿,把血糊拉的兩截斷腿抱在懷裡。再也不肯鬆手。

  他們已經看到蒼松翠柏紮成的高大的凱旋門了。他們已經聽見熱烈的鑼鼓聲和鞭炮聲了。他們已經逃離了死亡,回到了祖國。雷響了,魯紅軍倒下了。他說操,誰幹的?他就倒下了。

  6

  在清脆的鳥叫聲中,烏力天赫醒了。他睡在樹杈上。他睜開眼睛,一動不動。讓自己保持著睡眠時的姿勢,用三秒鐘時間。判斷出自己沒有處在危險狀態裡。組員董幹在另一棵樹上,專注地用紅外線望遠鏡觀察四周的動靜。

  對方特工的狙擊手喜歡在夜晚爬到高大的樹上,白天守在那裡,朝二百米內的過路者打冷槍。烏力天赫不擔心這個。對方的特工通常是三五成組,組成交叉狙擊網,在夜裡用敲槍托的方式傳遞信號,或者學鳥兒的夢囈,烏力天赫熟悉這一套,知道怎麼判斷和對付他們。現在他知道了,和兩個小時他睡去之前一樣,樹林裡很平靜。只是天快亮了。

  烏力天赫看了看表。17日淩晨4點48分。這個時候,中國軍隊已經全部離境回到了國內,國內正在組織盛大的歡迎儀式,歡迎並慰問「新一代最可愛的人」。而烏力天赫和組員董幹卻被留下來。留在了硝煙尚未散盡的戰場上。

  實際上,烏力天赫已經在回撤的路上了。上面找到他,要他返回N郡,營救一名叫沈福強的參謀。這名參謀身上帶有重要的作戰文件,同時,他是軍隊的一名情報人員,他在N郡以北和後撤的大部隊失去了聯繫,失蹤了,很有可能是被捕。上面要求烏力天赫儘快回到N郡,找到沈參謀。哪怕是找到他的屍體。

  天漸漸亮了。早春,白天的氣溫至少在32攝氏度以上,濕度也超過90%,讓人覺得身上汗淋淋的,很不好受。烏力天赫收起手中的槍,從樹上下到地上,去林子裡盛回一口杯雨水,在水裡放了一片殺菌藥片,用救生刀在泥地上掏出一個坑。從背包裡找出一塊C-4可塑性炸藥,切了一小塊兒,墊在一片黃楊葉片上,放進坑裡,架上口杯,點燃炸藥。十秒鐘之後,烏力天赫就靠在樹幹上,啃著壓縮餅乾。喝著滾燙的、大部分病菌都被殺死了的熱水了。當然,點燃炸藥需要一點經驗,否則,那種高效能的炸藥會把人和口杯一起掀到天上,那樣的話,那杯熱水就浪費了。

  烏力天赫很快吃完乾糧。把董幹換下來。董幹個子小巧,五官集中,像一隻行動敏捷的滇金絲猴。他饞勁兒十足地啃著餅乾,喝著烏力天赫給他留下的半口杯熱水,叨嘮應該再來一支香煙。那樣才是正宗的、沒有留下遺憾的早餐。烏力天赫沒有說什麼,很快上了樹,用望遠鏡觀察四周的情況。烏力天赫知道,董幹只是說說而已。一個老練的特工,知道風會把煙味兒吹到敵人那裡——如果附近正好有敵人的話。

  吃過早飯,他們開始檢查裝備。他倆的裝扮一樣:黑色的寬鬆衣褲,無袖雨衣,頭上戴著葵葉紅漆斗笠,背上背著行囊,行囊裡裝著特工應該攜帶的東西;董幹肩上挎著一支美式AR-15步槍,烏力天赫則挎著一支法制獵槍——如果遇到對方的人或者對方的特工,他們就是對方的特工,連武器都是。不同的是,烏力天赫那支法制獵槍是雷明頓7188型霰彈槍的偽裝型,它是迄今為止最具殺傷性的近距離武器,只需要一秒鐘就可以打完一隻彈匣,如果使用XM257鹿彈彈藥,每發霰彈裝有二十七粒小子彈,那麼。這支雷明頓7188只需要一秒鐘就能讓一個目標身上出現二百一十六個彈孔,就算三支衝鋒槍以全自動方式同時射擊,其火力強度和速度都遠不及它。

  7

  天亮以後,他們出發了。一路上,烏力天赫他們躲過了好幾次突如其來的遭遇。中國軍隊撤走之後。對方邊民從山上牽著牛扛著自行車返回村子,逃到山洞裡躲藏起來的公安屯官兵也鑽出山洞。還有一些匆匆走過的特工部隊。烏力天赫他們得盡可能躲開正面遭遇,除非躲不過去。消滅敵人不是他們的事兒,完成使命才是。

  只有一次,烏力天赫有些猶豫。他看見一隊下山的公安屯官兵中有一個年輕的女兵,人瘦瘦的。有點兒像阮氏紅錦。烏力天赫讓自己的目光順著薄荷葉的間隙追蹤了那個女兵很遠。他想。那不會是她,她家在廣寧省,離得遠著呢,而且,要真是她,她不會不帶著女兒小勝。

  第三天,他們就遇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一個村子裡的民兵抓住了兩名掉隊的中國士兵,在得知中國軍隊撤離後,民兵押著這兩名士兵前往N郡。烏力天赫的任務是找到那名叫做沈福強的情報參謀,職業規定不允許他動絲毫感情。但當烏力天赫看見憤怒的村民不斷追上去,用石頭和棍棒毆打那兩名中國士兵,朝兩名士兵的臉上吐唾沫。抽他們的耳光。兩名士兵恐懼地抱著腦袋。擠在一起,躲避人們的毆打,眼裡流出渾濁而害怕的淚水時,他還是心軟了。他想到了烏力天揚。烏力天揚還活著嗎?要是活著,他是不是也和這兩名士兵一樣,掉隊了,被俘了。被人追著用石頭砸,抽耳光,眼裡流淌著恐懼的淚水呢?

  當天晚上,烏力天赫和董幹摸進公安屯,殺死了三名公安兵,把兩名士兵救了出來。

  困難加大了。兩名士兵不可能跟著他們行動,更不可能獨自回到國內。如果藏在什麼地方,這裡到處都是密林山洞,藏一百年,藏成類人猿也沒有人會發現,可是,烏力天赫他們回頭的時候是不是會走這裡,這很難說。烏力天赫決定,董幹送兩名士兵調頭出境,自己一個人前往N郡尋找沈參謀。他們之間很默契,不爭論,甚至不用商量,董幹只是和烏力天赫調整了一下彈藥——很顯然,烏力天赫將需要得更多。

  「快去快回,五個多月沒手談,手癢了。」董幹用特工手勢做了一個「往下」的動作,就像烏力天赫是去出門買一盒煙,他等著他回來接著下那盤沒下完的圍棋。

  8

  以後的日子,只剩下烏力天赫一個人。他像一隻細腹螯蜂。收斂住堅硬的顎齒,藏匿住鋒利的尾刺,周旋於N郡的城郊市區,尋找任何可能的痕跡。他終於找到了目標。是那個名叫沈福強的情報參謀,沈參謀。他被關在N郡郊南一棟法國軍隊留下的舊堡壘,等著移交給情報部門。

  烏力天赫很感激過於小心謹慎的對方情報部門官員,他們不相信任何人。把俘虜關在鬧市以外,甚至遠離因為打了敗仗怒火中燒的正規部隊,這就讓事情好辦多了。

  半夜後,烏力天赫趁著夜色匍匐前進,從堡壘的後面悄沒聲息地攀上樓,從樓頂窄小的通風口進入堡壘裡。堡壘裡一共有五名看守者。一名士兵抱著槍守在樓梯口。烏力天赫很有把握地把他的腦袋削掉了。另兩名士兵守在門口,被烏力天赫用無聲手槍幹掉。一個守在屋裡的士兵聽見外面有響動。提著一支點45的中國造手槍從屋裡出來查看,走到門口,被烏力天赫的槍口指住,推進房間。那個士兵被房間裡剩下的那名軍官用手槍擊中了腦袋,而軍官自己的腦袋,則被閃進房間的烏力天赫打得粉碎。

  烏力天赫朝倒在地上的軍官走過去,彎腰撿起軍官的手槍。軍官使用的是一支法國老式手槍,那種有身份的人使用的武器,手槍的槍柄上有一行銘文:巴黎安索瓦愛瑪大街94號陸軍鑄造商庫斯納公司。法國人的陰魂還沒有散去。戰爭就是這麼回事,一旦進行,就沒有結束。柏拉圖說。只有死者看到過戰爭的結束。可是,戰爭永遠也不可能結束。

  烏力天赫把老式法國手槍揣進懷裡,發火銷按回,強爆手雷掛回腰間,轉身去看捆成粽子似的一排、靠牆坐著緊張地看著他的五個中國人。

  「沈福強?識別番號C0727。」烏力天赫不動聲色地問一個精神疲憊的高個子。

  「是。」高個子猶豫了一下。

  困難到這個時候才算真正到來。不是沈參謀,是另外四名中國官兵。其中三人還是重傷。怎麼走?

  這還不算是最困難的。回撤的時候,他們遭到了阻擊。意外。意外隨時隨地都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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