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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5

  烏力天赫在冬天的時候遭到了一種極其厲害的流行瘧原蟲的襲擊,染上了瘧疾。

  烏力天赫拖著病身子率領一支特工部隊營救關押在波萊古英一個戰俘營裡的人民軍和南方解放陣線人員。營救計劃十分周密,行動也十分奏效,特工部隊消滅了守衛戰俘營的南越偽軍,迅速破開牢房,放出了戰俘。但誰也沒想到,附近一支隸屬於美軍第五特種大隊的車隊突然駛到,突破了特工部隊的阻擊線,沖進戰俘營,雙方展開了激烈的槍戰。

  烏力天赫跪在那兒向美軍特種部隊士兵射擊,打完一匣子彈,退下空彈匣,換上備用彈匣。突然,他全身發冷。手腳抽搐。連槍都抓不住,步槍掉在他腳邊,他沒有撐住,朝前一撲,倒了下去。

  幾天之後,烏力天赫從昏迷中醒來,已經躺在擔架上,離開了南方解放陣線特工部隊。柬埔寨遊擊隊的幾名擔架員抬著他,在熱帶叢林中一步一趔趄地向北行走。烏力天赫有時候昏睡,有時候醒過來,他被白磷彈燒傷的創口開始感染,不斷地流出膿血。有幾天,擔架隊的隊員們不得不把他浸泡在溪流裡,讓他降溫。他們把他爛掉並且長出蛆蟲的腐肉用刀剜去,這樣,他的疼痛就會好許多。

  一個月後。他們進入胡志明小道。人民軍野戰醫療隊的醫生對烏力天赫進行了初步的傷口清理治療,同時治療了他的鉤端螺旋體病,這讓他不至於死在返回北方的路上。二十天后,烏力天赫被送進清化人民軍醫院,在那裡接受了一連串手術。

  秋天快要過完的時候,烏力天赫死裡逃生,活了過來。他的個頭兒一點兒也沒有減,還是一米八二,可他已經瘦得完全脫了形,出院的時候只有四十九公斤,人像個骷髏,背駝著,目光呆滯,老是坐在背風的地方咳嗽,看什麼一看就是大半天。他很喜歡孩子,看見孩子的時候,他的眸子裡總是會掠過一道亮光,然後喃喃地說,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醫務人員私下議論,說這個中國人,該成家了。

  烏力天赫是最後活著離開越南的三十六名中國志願軍中的一個。他們因為失蹤後被找到、陷入困境不能返回、特殊理由必須留下。以及別的什麼原因滯留在越南,沒有趕上大部隊的撤離行動。和他們一起返回中國的,還有一批裝在簡易容器裡的遺骨。

  中國方面派出專人越境迎接活人和遺骸遺物。領隊的是一名副師職幹部,北越人民軍則派出了將軍級別的歡送團歡送中國兄弟。在二十一輛解放牌吉普和六輛黃河牌交通車駛過友誼關之前,那些疲憊不堪的中國志願軍被北越人民軍的軍官們緊緊地擁抱了足足有幾分鐘。烏力天赫被一名叫做黎文濤的人民軍準將抱住,說什麼也不肯鬆開,準將的淚水浸濕了烏力天赫的肩頭。這一天,離中國志願軍大規模撤離,已經整整過去了三年。

  6

  烏力天赫在南寧的一個療養院療養了一個月,重新回到南方那個代號為××××的秘密基地。在那個基地,和烏力天赫同時派往越南的二十名成員,十四名全身重返。其他六名,四名陣亡,兩名傷殘。

  烏力天赫很快恢復到正常的訓練當中。日子平常而慣性。那一天,結束了當天訓練的烏力天赫回宿舍取自己的水杯。路過休息室,隨手從報架上取了一冊《解放軍畫報》。他接了半杯水,坐到宿舍外的石階上,抹了一把汗,一邊眯著眼吹涼滾燙的開水,一邊心不在焉地翻開畫報。他看到了簡雨槐。

  那是一張舞臺照——在電閃雷鳴的椰林裡。經受過惡霸地主南霸天酷刑的女僕瓊花被雨水澆淋得蘇醒過來,化裝成華僑富商的紅軍指揮員洪常青路過這裡,他給了瓊花兩枚銀毫子,指引她去投奔紅軍。瓊花看到了光明,她在雷雨中向指路恩人深深鞠了一躬,急切地向著黎明照亮的林中小路飛奔而去。

  照片拍攝得很專業,是瓊花在椰林中表示逃出樊籠決心的那個著名的「倒踢紫金冠」,身穿紅色舞衣的簡雨槐昂首握拳,在舞臺上高高躍起,像一個輕盈的不肯屈服的雨夜精靈。她的臉向著電閃雷鳴的天空,不是正面,但烏力天赫一眼就認出她來。

  烏力天赫的心狠狠地抽動了一下,端著水杯的手不斷顫抖。他在陽光下盯著畫報上的照片看了很長時間。他看著那張熟悉的像水一樣柔和的臉,然後他把畫報掩上,抬起頭看天空。看那裡有沒有鴿子飛過。

  整個下午,烏力天赫沒有說話,人顯得有些遲鈍。

  沒有人知道,烏力天赫是在為那幅照片迷惘。他不明白,簡雨槐被閃電照亮的臉上,怎麼會有一種堅毅的神色。他想不出來,世界上還有沒有比簡雨槐更羞澀的生命,還有,她內心裡深深埋藏著的、不願展示給任何人看的、只有他才知道的熾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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