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六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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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紅藤吃驚地看著女兒。簡雨槐安靜地看著母親。母女倆對視著,過了好一會兒,母親把目光移開。女兒繞過母親,從她身邊走過去,端起米酒雞蛋,在床邊坐下,一口一口靜靜地吃。那以後,她們再也沒有說話。 黎明時分,天空色彩斑斕,美極了。鴿子在那樣的背景下被驅趕起來,呼嘯而過,忙亂而沒有節制。烏力天赫穿著一條帶球號的褲衩,光著上身,大汗淋漓,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手裡揮舞著一根竹竿,大聲吆喝著,在鴿舍四周跑來跑去,不讓那些企圖逃回鴿舍的鴿子們降落下來。 簡雨槐站在自家門前,向烏力家的鴿舍看去。有一段時間她有點兒走神兒。她想,他的樣子真是投入。她還想,黎明的天空多麼乾淨呀,那是一座聖潔的舞臺呢,那個少年,他在那裡驅趕著他的鴿群,他是在做著怎樣忘情的演出,他是怎樣地想要征服他頭頂上的那座舞臺呢?或者,他是想要擺脫他無人知曉的孤獨嗎?要是這樣,她有孤獨嗎?雨蟬呢,雨蟬有孤獨嗎?她這麼想著,有些迷惑。有鴿子飛著的天空比沒有鴿子飛著的天空更有生氣,有天空可飛的鴿子比待在鴿舍裡的鴿子更有希望。簡雨槐心裡掠過這樣的想法,然後,她收回視線,轉身上了車。 烏力天赫看見那輛華沙牌小轎車拐向營區的主幹道,消失在林蔭道處。他知道車上坐著誰,也知道車是去哪裡,因為這個,他的心抽搐了好一陣兒。 烏力天赫像個瘋子,整天和鴿子過不去。他揮舞著細長的竹竿,在鴿舍四周跑動。有時候會跑得更遠,跑到草地上去,把開始仇恨他的鴿子一次又一次地轟趕到天空中,把它們折磨得疲憊不堪,也把自己折磨得疲憊不堪。他知道他會惹惱誰。他知道那個少女心疼那些鴿子。只有她會心疼它們。她總有一天會忍不住,瞪著羚羊似的驚詫的眼睛從遠處跑來,沖著他大喊,你都幹了些什麼?你不應該那麼對待它們!他從她身邊沖過,把手中的竹竿子高高舉起來,像舉著一杆旗幟,在空中攪動著。或者他會站下來,回過頭看她。他的汗流成一條河,流進他的眼睛裡。然後變成淚水。他就像一條潛水的魚兒似的,瞪圓他的眼睛,喘著粗氣,看著那個迷戀著追光燈的小女兵。 「它們累了。它們會累死。」她說。 「我也累了。我也會累死。」他說。 「你累了嗎?」她在揶揄他。「你也會累死嗎?」 「你知道什麼?」他晃了一下腦袋,晃落下一圈汗水,他的聲音是堅定的,「你什麼也不知道。」 「那些鳥兒。它們自己會飛,」她的聲音比他還要堅定,就像她穿上了那身讓她變得陌生起來的軍裝一樣堅定,「如果它們想要飛的話,它們會那樣做。」 「它們想要幹什麼就幹什麼嗎?」他煩躁地說。他說這話時顯得相當固執。他很吃驚自己用這種粗魯的口氣和她說話。他已經決定了要對她好。他已經決定了不再對她生硬。他被自己的頑固不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掩飾著,揮舞著手裡的竹竿,把那些企圖降落下來的鴿子再度驅趕回天空,「飛呀!飛呀!王八蛋!你們這些王八蛋!」他氣喘吁吁地朝它們大聲喊叫,「給我飛起來!我就是要你們飛!我就是不讓你們停下來!」 「你是一個可惡的沒有良心的鐵石心腸的醜八怪!」她跺著腳,咬牙切齒地朝他喊。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不再說話,也不再對視。那個時候天空是什麼顏色?應該黑下來了吧?黑下來的天空更像是神秘莫測的海洋,將那些疲於奔命的鴿子淹沒了,草地不大容易和天空的顏色區別開來,如果從遠處看去,草地就成了另外一片天空。而他和她,他們是另外兩隻鴿子,只是他們和別的鴿子不同,他們在飛起來之前,已經淹死了。 第十四章 頭上的星星往下落 1 盧美麗和匡志勇談了幾個月對象,不怎麼會談,比較被動。薩努婭擔心,問了好幾次,問她是不是不喜歡匡志勇,怎麼問她都不回答。薩努婭說,好吧,要是你不滿意,我就去匡家把事兒給回掉,別耽擱人家。盧美麗急了,說阿姨你別去,回了我就死。 冬天到來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準備木炭,過冬時好烤火。盧美麗也準備,讓通訊員周中保幫助自己採購了不少木炭回來,堆滿了後院的雜物間。薩努婭問盧美麗買那麼多木炭幹什麼。盧美麗說,不是一個冬天用的,能用好幾個冬天呢,等那些木炭用完,她再和匡志勇回來準備一屋子。薩努婭看盧美麗那份急著要飛走的樣子,就知道她的心已經不在這個家裡了。薩努婭就開始替盧美麗準備嫁妝。 匡志勇家裡不寬裕,兩間正房,公用廚房和衛生間,匡家和鄰居的關係處得好,廠裡又停工鬧革命,沒人管,鄰居一撮合,匡志勇在筒子樓外加蓋了一間七八平米的搭間,一粉刷,成了小兩口的新房。 薩努婭找了一個夜晚,穿上厚厚的大衣,戴上大口罩,躲躲藏藏地去了匡志勇家。薩努婭對小兩口的新房很滿意,和匡志勇的奶奶父母拉著手親親熱熱說了一會兒話,擱下三百塊錢,說了她來的目的。 「我家的情況沒瞞你們,你們是知道的,我們不想給你們惹麻煩,孩子結婚的時候,我和她首長就不來了。孩子的新衣裳新被褥都有了,這是我和她首長給她準備的嫁妝,買台縫紉機,再買塊手錶。家裡不好張揚,讓孩子們自己去買吧,你們做老人的,多擔待。」 盧美麗和匡志勇準備春節時辦婚事,元旦後兩人去街道革委會領取結婚證。領證的頭一天,盧美麗很緊張,老拉著安禾背毛主席語錄,看自己是不是背熟了。那條語錄是這樣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的幹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盧美麗總是背錯,把「五湖四海」背成「五座大海」,把「革命目標」背成「革命書包」,把「我們的幹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背成「我們的戰士要關心每一個幹部」。安禾不用照著看原文就能背五百多條毛主席語錄,連標點符號都不會錯,安禾就嫌盧美麗笨。薩努婭擔心,怕盧美麗背錯了毛主席語錄人家不給辦證,弄不好還得批鬥一下,喜事弄成愁事。薩努婭就要安禾陪盧美麗去街道辦事處領證,就說是盧美麗的妹妹,關鍵的時候,給盧美麗提個醒。 盧美麗去領證的時候,薩努婭著急,看看該到來了,跑到門外去等著。一看盧美麗哭著抹著淚進了院子大門,薩努婭就在心裡叫苦不迭,說完了,是我忽視了,該讓軍機陪美麗去。薩努婭拉住安禾問哪句話背錯了。安禾說沒背錯呀,就是有點兒搶,聽不出標點符號,人家還表揚了她,證兒也給辦了。證兒都給辦了,還哭什麼?盧美麗哇的一聲又哭出來,抽搭著說,他,他,他親我的嘴,說證兒都拿了。他可以親我的嘴了。薩努婭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笑得差點兒沒嗆住。 那天晚上,等全家人都睡下,薩努婭去了盧美麗的房間,把自己替她準備的衣裳和床上用品,一樣樣清點給她,說美麗,你在我家,快十年了,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你首長不讓叫保姆,讓叫女兒。現在,你成了大姑娘,說你不是我女兒,別人不相信,我也不相信。要是天健還活著,他該是咱家第一個成家的孩子,現在你成了咱家第一個成家的孩子,說什麼我也得把你的事兒辦好。家裡的情況你也清楚,政治上的事情不給你說,經濟上,你首長管著不少戰友的父母,沒存上幾個。說著,薩努婭從兜裡掏出一個存摺,拿過盧美麗的手,把存摺放在她手上,說,縫紉機和手錶的錢不算,這些錢,是我和首長給你的私房錢,你拿著,收好,也許以後用得著。我和你首長,我們不能去參加你的婚禮,你也不要怪我們,就當我們出差去了,不在武漢。 盧美麗又哭,抱住薩努婭的胳膊,嗚嗚地哭得差不多快暈過去。薩努婭說美麗你別哭。盧美麗說阿姨我不結婚了,我一輩子也不離開你家。薩努婭說傻丫頭,哪有年紀輕輕說一輩子的話?盧美麗急了,去翻書包,從書包裡找出結婚證,下手就要撕。薩努婭一把搶過來,收好,安慰了半天,總算把盧美麗安慰好了。 薩努婭看著盧美麗把臉上的淚痕擦乾淨,這才告訴她,今晚和她說話,不是給她清點嫁妝,也不是給她存摺,是要告訴她什麼是結婚,男人女人結婚是怎麼回事,應該做一些什麼。接下來,薩努婭就給盧美麗說了一些男女之間的事,包括匡志勇為什麼要親她,他可不可以親她,他親她算不算流氓。盧美麗聽得一個勁兒地捂臉,說羞死人,羞死人了。 那天晚上,薩努婭和盧美麗談得很晚,盧美麗的臉蛋兒上泛著月光,說阿姨,我真不敢相信,我怎麼會遇到你和首長,我怎麼會這麼有福氣。我老聽人說幸福幸福的,也弄不懂幸福是什麼,現在吧,我就覺得我得了幸福。薩努婭歎息一聲,捋一下頭髮,不說幸福的事兒,說好孩子,快點兒把事兒辦了吧,事兒一辦,你就得挑梁過日子,你就不會說這種傻話了。 薩努婭很晚才從盧美麗房間出來。走進客廳,黑暗中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她去摸開關,打開客廳的燈,從地上扶起一把倒下的椅子,這才看清。烏力圖古拉目光呆滯,窩在沙發裡,人像是挨過一悶棍,臉上完全看不出往日的神色。薩努婭本來沒往心裡去,她正和烏力圖古拉鬧著矛盾,不想和他說話。可是,有一個細節卻讓薩努婭站住,她看見電話機放在烏力圖古拉手邊,但話筒卻縮在沙發角裡,沒有擱回話架上,那段黑色的電話線像一條陰險的蛇,纏住了烏力圖古拉的腿。 「你怎麼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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