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六一


  簡雨槐怎麼會不喜歡烏力天赫呢?她當然喜歡,太喜歡了,但是她總不能老在那兒傻等著。那個連地球都不放在眼裡的烏力天赫,他連「我們好吧」這種暗喻都不說,他連「我喜歡你」這種婉語都不說,直截了當就說「我們戀愛吧」,這讓她怎麼接受得了?她說不。她拒絕了他。她是又開心又難過地拒絕。她想,戀愛就戀愛,我為什麼要拒絕呢?又想,得給他一點兒教訓,不能什麼話都往外說,不分場合地往外說,一點兒節制也沒有。她相信,等他接受了教訓,知道什麼叫暗喻、婉語和節制以後,他就知道該怎麼對待她了。

  簡雨槐站在自家的後院裡,看見簡雨蟬像個小瘋子,在烏力天赫身邊轉來轉去。她拿手中的棒棒糖讓烏力天赫舔,烏力天赫不舔,她就鬧著上鴿舍去看鴿子生孩子。烏力天赫把她抱上梯子,她探了腦袋進去看。她抽筋似的咯咯笑,往烏力天赫懷裡倒。而烏力天赫也不知道回避,就把她抱在懷裡,抱得那麼緊,她裙子裡的小褲衩都露出來了。

  簡雨槐心裡很不好受,貓抓似的。她怨艾地想,天揚呢?天揚在哪兒?怎麼沒看見他?天揚要在,這個瘋丫頭有了對頭,就不會這麼張狂了。平時總在人眼前晃悠的天揚,這個時候偏不在,真是急死人!

  簡雨蟬銀鈴般的笑聲不斷從烏力家後院傳來,簡雨槐難過得要命,早上起來她就收拾要帶去文工團的箱子,收拾了半天也沒收拾清楚。簡雨槐知道自己完了,她決定不再等什麼暗喻和婉語,直接去烏力家後院,把不要臉的簡雨蟬拉回來,省得她在那兒丟人現眼。

  烏力天赫看見簡雨槐從遠處走來。她穿著一身嶄新的軍裝,是文工團演出的那種,大開領小掐腰,讓她完全變了模樣兒,真正百媚千嬌了。變了模樣兒的簡雨槐比先前更美麗,卻讓烏力天赫感到了陌生和距離。說不清是為什麼,他拉了拉簡雨蟬的頭髮,自己先往屋簷下一坐,讓滑下梯子的簡雨蟬也坐下。

  簡雨蟬莫名其妙地坐下,看看烏力天赫,再順著烏力天赫的視線,看見了朝這邊走來的簡雨槐。機靈豆兒似的她立刻明白過來,很配合地再朝烏力天赫身邊靠了靠,確定真正貼緊了。兩個人之間鑽不過一隻螞蟻去,還無師自通地把一隻粉白的小胳膊搭在烏力天赫的膝蓋上,擺好親密無間的姿勢,等著簡雨槐。

  簡雨槐走過兩家院子閭的那條小車路,走上路邊的林蔭道。一眼看見烏力天赫和簡雨蟬並排坐在屋簷下,簡雨蟬的胳膊親密地擱在烏力天赫的腿上,兩人挨得那麼近,簡雨槐臉紅了,像被人抽了一下,步子慢下來。

  簡雨蟬扭過頭,看了一眼站在林蔭道上有點兒猶豫的簡雨槐,再扭回頭去沖烏力天赫笑,笑得有些賣弄。為了讓事情更好玩,她在烏力天赫的臉上親了一下。要做到這個有點兒難度,特別是,她不能把屁股挪開,得靠緊烏力天赫,不讓螞蟻什麼的鑽過去,這樣,她就不得不伸出兩隻胳膊,把烏力天赫的脖子摟住,把他的腦袋夠下來,讓她紅葉般嬌嫩的小嘴唇能和他黝黑的臉頰接觸上。

  簡雨槐站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肯定自己沒有看錯。那個瘋丫頭,她親了烏力天赫!烏力天赫並沒有躲開,甚至還借著瘋丫頭的一吮往她身邊靠了靠!簡雨槐差不多是隔著一條林蔭道、一小段草地和幾級臺階挨了一耳光。她想也沒想,一抬下頦兒,挺起胸脯,回身朝自家走去。

  烏力天赫沒看見簡雨槐已經離開了,還坐在那兒。他能聽見鴿子在自己頭上嬉戲,振動羽翅,落下又飛走。它們在發瘋地成長。他想他也應該這樣,也該發瘋地成長。可他不想說出這個感覺。他不想說話。和鴿子待在一起的時間越多,他就越不想說話。

  「天赫哥哥,」烏力天赫的樣子讓簡雨蟬覺得好玩極了,她從來沒有玩過這麼好玩的遊戲。她仰了腦袋看烏力天赫,「你的鴿子有媽媽嗎?它們認識自己的媽媽嗎?」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心事重重,「我都想當一隻鴿子了。可惜我不是鴿子,我也沒有媽媽。我不知道誰是我媽媽。」

  簡雨蟬在烏力家瘋夠,趿著拖鞋回到家,眼圈兒紅紅的簡雨槐在門口堵住了她。

  「你剛才幹什麼了?」

  「和鴿子玩兒。怎麼啦?」

  「你是和鴿子玩兒嗎?你親他了!」

  「誰?」

  「他!」

  「你說天赫哥哥?」

  「你自己知道!」

  「是親了,氣死你。誰叫你不告訴我我媽媽是誰,你知道的,你個窩藏犯!」

  簡雨蟬甩掉腳上的拖鞋,沖進衛生間。簡雨槐追過去。

  「小妹你聽我說,你還是個小孩子,你什麼都不懂……」簡雨槐幾乎是在乞求妹妹。

  「那有什麼,反正你要哭了。」簡雨蟬滿不在乎。

  簡雨槐不能哭。她不能讓簡雨蟬的企圖得逞。但她到底沒能說服和鴿子一樣攪起珠璣般水花的小妹。她沒能忍住,淚水奪眶而出,轉身向樓上沖去。

  5

  禮拜天是在慢性自殺中一分一秒度過的。禮拜一終於到了。

  簡雨槐一夜沒合眼,差不多是熬過了最後一個晚上。看著窗外露出晨曦,她在心裡深深地松了口氣。

  天還沒有大亮,方紅藤就起床了,做了米酒雞蛋,端到大女兒房間。簡雨槐已經洗漱完畢,換上了新軍裝,正站在鏡子前面梳小辮兒。看著鏡子裡的女兒柔弱無骨,美得就像一條天堂魚,方紅藤心裡發緊,放下手裡的米酒雞蛋,走過去,接過梳子替女兒梳小辮兒。

  「媽,我現在是大人了,是嗎?」

  「是啊,當兵入伍了,是大人了。」

  「我可以問兩個問題嗎?」

  「問吧。」

  「爸爸沒有對我說真話,他是在整烏力伯伯,對嗎?」

  「雨槐?」

  「您和爸爸沒有說真話,雨蟬不是您生的孩子,對嗎?」

  「雨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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