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五八


  基地文工團一個舞蹈演員,比烏力天揚大兩歲,烏力天揚非常喜歡看她跳《洗衣歌》,她舞姿活潑,笑得很甜,就像雅魯藏布江裡的一朵浪花,只因為她的父親加入過國民黨,她就被簡小川領著一群男孩子從練功室裡拖出來,用彈簧鞭抽得皮開肉綻,慘叫著在地上滾來滾去。

  烏力天揚第一次心疼了。烏力天揚把牙都咬碎了。他想,王八蛋,你們憑什麼欺負我的女孩兒!烏力天揚決心保護她們不讓她們受人欺負,不讓她們被拖出她們的鳥巢,不讓她們遭到邱義群簡明了之流的侮辱,不讓她們挨彈簧鞭的抽,不讓她們美麗的臉蛋兒皮開肉綻。

  烏力天揚領著羅曲直、汪百團、高東風、呂超、蔡小強,還有和他關係越來越好,幾乎就是他的連體人的魯紅軍,躲在防空洞裡,商量一次次襲擊的對象和方案。然後,他就像一名中世紀的騎士,全身披掛,帶著他的騎士們,視死如歸地潛入黑夜中。

  門上留下「小心狗頭」的粉筆字。把自行車胎紮破。玻璃窗嘩啦碎掉。南瓜裡裝滿屎。鞭炮在雞籠裡轟然炸響。悶棍把專案組成員孩子的頭敲開花……

  這個世界上有多少沒有人保護,像兔子一樣無辜,膽戰心驚,瞪著美麗的大眼睛看著你。讓你覺得自己是男子漢的少女呀!這就是烏力天揚鬧革命的動力。

  烏力天揚的革命行動並沒有延續多久,他的圓桌騎士們很快一個個從他的麾下消失掉。他們垂頭喪氣地來和烏力天揚告別。白色恐怖太厲害,他們無法再堅持下去,他們必須進行戰略轉移,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

  「我爸要我和你家劃清界限。」羅曲直老實說。

  「我爸說,我要給你家惹事,他會打斷我的腿。」高東風揉了揉鼻子說。

  「打斷腿算什麼?我爸說了,我再跟著鬧,他把我送回老家去。」

  現在,烏力天揚這個被傷感籠罩著的了不起的瘋子身邊,只剩下了誓死不肯離開他的魯紅軍。

  「狗操的革軍子弟就是麻煩。你放心,我是無產者,沒那麼麻煩,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會離開你!」魯紅軍大義凜然。

  第十三章 我們戀愛吧

  1

  烏力圖古拉半個月時間沒有和家裡人說話。是他們互相不說話。烏力圖古拉這段時間很忙,常常不在武漢,就是在,每天也只能在吃晚飯的時候和家裡人見上一面。晚飯是家裡最沉悶的時候,沒人說話,只有碗和筷子說話。

  烏力圖古拉的忙不是對付專案組,他在給手忙腳亂的簡先民當顧問。

  基地是重要的武器試驗、生產和儲備部門,多少雙眼睛盯著,雖說主要生產和儲備部門都在深山老林裡,有部隊嚴加守備,但那些單位也成立了造反組織,他們就像家賊似的,勾結外面的同夥衝擊工廠和倉庫,搶奪連軍隊自己都沒來得及裝備的新式武器。軍方有規定,衝擊重要軍事部門,軍隊可以武力控制,可武力控制的後果卻沒有人願意負責。2月23日,青海省駐軍奉命強行奪取被紅衛兵控制的《青海日報》,雙方發生武裝衝突,軍方開槍,打死打傷紅衛兵三百四十七人。流血事件發生之後,下令接管報社的青海駐軍副司令員趙永夫卻被隔離審查,丟了烏紗帽。

  簡先民搞政治行,搞軍事不行。硬撐了幾天,下面一個工廠被搶走一批剛剛設計定型的63式自動步槍元件,一個倉庫被搶走四十五件56式半自動步槍和十三箱手榴彈,簡先民就有些發慌,知道自己對付不了這種撓頭的事情。他權衡了一下,認為暫時用一用烏力圖古拉,把難題推到他身上,不叫放虎歸山,也不會失控——烏力圖古拉的材料上報到全軍文革領導小組,他去總部工作的調令被取消,這已經充分證明了簡先民有能力控制住局面。

  烏力圖古拉的審查結束,按全軍文革領導小組的精神,結合進基地文革小組,主要負責武器裝備的安全管理工作。前線在召喚,烏力圖古拉又要去打仗了,他擺脫了蝨子的糾纏,精神為之一振,立刻投入各部門安全管理措施的調配工作。薩努婭告誡烏力圖古拉,要他向文革小組討一份結案材料,以備不虞。烏力圖古拉卻根本不在意,說結什麼案?我就沒承認有案在身,他有什麼案好結?

  烏力圖古拉不斷往各部門跑,汽車跑壞了兩台,跟他下去的人,累得上吊的心都有。烏力圖古拉一下去就連軸轉,去工廠查護廠隊,去倉庫看警戒哨,整夜研究方案,車上顛著還不讓睡,問「大江南北」造反組織的頭頭是不是48軍的轉業幹部,要是,讓頭頭先背軍史,再光著脊樑,背上一捆荊棘條子來和他說話。他把負責保衛工作的政治幹部全撤掉,讓他們帶著職工們念文件去,恢復軍事幹部的職權,讓他們重新回到崗位上。他和造反派談判。命令他們離他的地盤遠一點兒。他們之間發生了激烈衝突。用他的話說,他把他們收拾掉了。

  薩努婭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不久前,她接到哥哥庫切默的一封信,信是從波蘭輾轉寄到廣東,再從廣東轉到武漢的,落款的日期是九個月前。國際主義戰士庫切默50年代初牽涉進一件政治案,被判了死刑,以後不知為什麼沒被殺掉,送往西伯利亞勞改。十三年後,他從西伯利亞逃了出來,逃往歐洲,在那裡匿名躲藏起來,惶惶不可終日。庫切默牽掛妹妹薩努婭,同時為自己的命運歎息。

  「莎什卡,這到底是怎麼啦?怎麼會是這樣?薩雷家族如今只剩下你一個革命者了,你可要堅持住。不要讓我們的人把你抓進監獄去啊!」

  庫切默的信落到了造反派手中。婁子捅大了。薩努婭經歷了一連串嚴厲的審訊,人倒是沒進監獄,卻被批鬥了很多次。有一次還被拉到新華路體育場十萬人的批鬥大會上,陪市委書記和市長們挨鬥。薩努婭很苦惱,而且非常恐懼,頭髮一把一把地往下掉,人開始浮腫,夜裡睡不好覺,不敢睡。

  「你就不能關心一下我的事?」薩努婭攔下又要出門的烏力圖古拉。她認為他應該幫一幫她。

  「怎麼關心?」烏力圖古拉站下,看著薩努婭,「我能讓文化大革命停下來?不是扯淡嗎?」

  「我沒說你讓文化大革命停下來。你就不能找一找上面,說說我的情況?」

  「找誰?現在誰不是人人自危?你的情況人家清楚。人家就是清楚才鬥你。」

  「你的意思,我挨鬥是對的?」

  「我沒那麼說。」

  「等於說了。」

  「這是文化革命,不動槍不動炮也是戰爭。是戰爭就得有傷亡,傷了抹點兒龍膽紫,再上。不讓人打倒,你還是戰士!」

  「誰傷我?亡了呢?」

  「受不了了是不是?想撤下來是不是?」

  「你要我往哪兒撤?撤回柯爾克孜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