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五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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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努婭還是知道了烏力圖古拉被立案審查的事情。她立刻跳起來,要烏力圖古拉別服輸。別讓人梳毛,和簡先民鬥!他憑什麼說你是反黨集團?烏力圖古拉問鬥什麼,拿什麼鬥。薩努婭說,拿你對党的忠誠,拿你對人民的忠誠!烏力圖古拉冷笑道,那不叫鬥,叫反抗,簡先民不是簡先民,是文革小組,你要反抗,他就把你整成階級敵人,就像對待狗屎那樣對待你。薩努婭質問烏力圖古拉,那你就輸給他?你就當他的階級敵人?烏力圖古拉當然不會認輸,他怎麼會認輸呢?他正憋著勁兒和人鬥著哪。沒仗可打就和蝨子鬥嘛。 烏力圖古拉不想讓自己的女人擔驚受怕,薩努婭卻偏偏不是個待在後方的女人。她在自己的事情上都沒有這麼惱怒,她只是為深重的敵視和無休無止的交代苦惱。還有一些屬女人的怨言,可她卻在烏力圖古拉的事情上動了怒。烏力圖古拉前腳離家。她後腳就去找簡先民。她闖進簡先民的家,在方紅藤驚詫的目光中把簡先民痛斥了一通。 「你看,小薩同志,你看是這樣的。老烏的秘書、司機、通訊員,我們都沒給撤,對不對?你家廚子老萬走了,那是人家要回家鬧革命去,和組織上沒有關係,組織上不是在給你們張羅著找廚子嗎,對不對?老烏每天晚上按時回到家裡,和家裡人團聚,這說明什麼?這說明我們還是給老烏留了餘地嘛,還是要看他的交代情況嘛。小薩同志,你是老黨員,是國際同志,你現在要做的,是怎麼幫助老烏認識到他的錯誤,幫助他在回到人民當中邁出關鍵性的一步。」 「別拿那種眼神兒看我。」薩努婭沖出簡家後,簡先民拉下臉,冷冷地對站在樓梯口的方紅藤說,「你要有那個韃靼婊子一半兒勇敢,肯為自己的男人豁出來,我也不是這個樣子,你也不是這個樣子。」 「可你兒子是。他正在和烏力家的老四打架。他差點兒沒把你的槍偷出去,朝烏力家的老四開上一槍。這是你要的勇敢吧?」方紅藤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還有,你應該上樓去和雨槐談談。」 「雨槐怎麼了?」簡先民愣了一下。 「她已經哭過好幾次了。」方紅藤的口氣淡淡的。 「為什麼?誰欺負她了?」簡先民腦袋一大,嗖的一下站起來。 半小時後,簡先民走出簡雨槐的房間,從樓上下來。他很痛苦,因為女兒知道了烏力圖古拉被停職審查的事,她為烏力伯伯難過,躲在房間裡偷偷哭。多善良的女兒啊,多好的女兒啊,可他怎麼告訴她,說那是一場政治鬥爭?說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孩子,尤其是為了她?不,女兒太小,不懂得這些,他不能把這些事情告訴她。 「爸爸,是你要審查烏力伯伯嗎?為什麼?」 他無法回答女兒。當然是他,除了他還能有誰?有人失去,有人得到,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也有不那麼簡單的。他這麼做並不容易,食草動物要變成食肉動物,不容易。但他已經下嘴了,已經嘗到了鮮血的滋味。他興奮,還有恐懼。他要成為更兇猛的動物,也害怕反過來被對方吃掉。沒有退路,要麼義無反顧地進化,要麼永遠待在生物鏈的最底層,或者被殘酷地淘汰掉。這一切,他都無法對女兒說,不能說。 「雨槐,你要相信爸爸。爸爸會給你一個舞臺的。」簡先民深情地對女兒說。這個,他能說。 5 從北京一回到武漢,烏力天赫就和簡小川鬧僵了。兩個人先是為「文化革命」的對象問題,然後為誰來決定這樣的對象問題,然後什麼也不為,糾合聚眾,大打出手。 回到武漢的烏力天赫被父親的立案審查弄得目瞪口呆。先是母親,接著是父親,他們先後被解職,被推到「文化革命」的對立面上。他們怎麼了?他們怎麼一下子成了革命的敵人?烏力天赫從來沒有想到,父親和母親這樣的人會成為反黨集團的頭目,會攻擊自己的領袖,會奪取兵權搞兵變,會成為「文化革命」的打倒對象。烏力天赫看完所有針對父親的大字報,沉默了兩天,然後旗幟鮮明地站出來,指出這是一場混亂的革命,一場以革命的名義打倒革命者的革命。他很快被開除出組織。他很快又拉起一支「重上井岡山」戰鬥小組,開始了他的保皇派生涯。 烏力天赫站在隊伍的最前面,身後是他的戰鬥小組。他們剃著發楂兒青青的光頭,一律將校呢制服上裝,粗哢嘰布褲子,腳蹬低腰硬幫皮鞋,像一群毛羽光亮的犀鵑。烏力天赫拎著一根包裹著鐵皮的棗木大棒,露出兒馬般潔白整齊的牙齒,眼裡閃爍著可怕的凶光。在雙方聲嘶力竭的呐喊聲中,他一句話也不說,脫掉上衣,露出小背心,紮緊腰帶,把垂在褲線旁的棗木棒輕輕地拎起來,先是慢慢地,然後是快步,最後是飛奔而上,撲向他的對手。鮮血橫飛。頭顱破裂。鼻樑斷開。呻吟和慘叫在武漢潮濕的空氣中奇怪地碰撞,濃得怎麼也化不開。 事實上,烏力天赫已經脫離了理論上的革命。他自以為已經尋找到的那條道路變得模糊起來,而且越來越模糊。他根本就看不見他的道路。「我們堅決地支持你們……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一切資產階級保皇派……搬掉一切絆腳石……展開猛烈的進攻……徹底打垮、打倒,使他們威風掃地,永世不得翻身!」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那個柔和而冷靜的黃岡口音,永遠也不能忘記天安門廣場上雷霆萬鈞的歡呼,永遠也不能忘記自己在淚水中發下的誓言。它們每時每刻都在啃齧著他的心,讓他不得安寧。他害怕這種不安寧。他想驅趕開它們。他只有拼命地去鬥毆,用包裹著鐵皮的木棒把對方的頭顱打碎,讓對方的鮮血濺在自己臉上,把自己弄得更糟,讓自己更加不安寧。只有這樣,他才能擺脫它們。 6 烏力天揚根本不在乎他的四哥和簡家老大之間的殘酷戰爭。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保護那些亂世中驚惶失措斂翅難飛的小鳥們身上。 烏力天揚的小鳥們是女孩子。她們有的比他小,有的比他大。她們的父母,都是在運動中被揪出來的走資派。因為這樣的父母,她們成了狗崽子,任人欺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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