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 |
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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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努婭的心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一種強烈的衝動潮湧而來。她來不及分辨那種衝動到底是什麼,只是覺得自己非常委屈,委屈到無法忍受。他怎麼能這樣對待她?怎麼能這樣無視她那些越來越說不清楚的感情呢?——儘管她恨他,厭惡他。可她卻被他一次又一次強烈的出現和接下來一次又一次神秘的失蹤給深深地吸引住了;被他昂首闊步從兵面前吧嗒吧嗒走過。摟著槍踢開兵橫衝直撞往前沖,泥土埋了九十九層沒有死,踹開醫院大門滿世界去撒野的頑強生命力給深深地吸引住了! 薩努婭不顧一切地撇下舞伴,穿過人群。向舞廳門口快步走去,在那裡擋住了剛剛拉住大門上光滑的楠木把手的烏力圖古拉。 烏力圖古拉本來已經溜走了。他已經抓住了舞廳大門的把手。如果他溜走了。溜到大街上,他肯定會有一種沖出包圍圈的鬆弛和快感。可是沒有來得及。他預謀中的成功脫險就被終止在離他僅半尺之遙、年輕得令人沮喪、美麗得咄咄逼人、正憤慨地盯著他的薩努婭面前。烏力圖古拉傻了眼,窘迫地握著大門的把手,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手從那上面鬆開。 「薩……薩……這個……」烏力圖古拉腦子裡一片空白。 烏力圖古拉極力控制住一團糟的腦子。尷尬地鬆開大門把手,撫著大巴掌四下打量,尋找脫身的機會。他必須脫身。這是一場危險的戰役,這個他看出來了,「薩雷·薩努婭同志,薩努婭同志。小薩同志,小薩……」 「隨便,您可以隨便,幹嘛不隨便呢?」薩努婭有了一些開心。她看出了烏力圖古拉的窘迫。毫無疑問,他是窘迫的。她需要用這個來療治她的創口。但這還不夠。她得痊癒對不對?她得從她受到的屈辱中踢開大門走掉對不對?他得為他做出的野蠻行為付出代價對不對? 「是嗎?可以嗎?」烏力圖古拉在掙扎。他用餘光偵察了一下舞廳,沒有發現可供脫身的機會。卻發現已經有人在注意他和她。他倆太出眾。太顯眼,太一枝獨秀兩朵爭豔,不讓人們注意都不行。這是一件好事,可在眼下,還是不要這樣的好事為好,「薩努婭同志,你能不能,我是說,在這種場合下。注意一點點影響,稍微注意那麼一點點?我是說,你能不能,不那麼大聲嚷嚷?」 「我大聲嚷嚷了嗎?」薩努婭冷笑一聲,彎曲而好看的眉毛往上一挑,「您怎麼對影響關心起來了,首長同志?是您教會我嚷嚷的呀。您忘了,在我的宿舍。還有您的指揮部,您是怎麼嚷嚷的?您嚷嚷得滿世界都聽見了,您連椅子都嚷嚷壞了,您連門都嚷嚷壞了,您不也沒有注意影響嗎?」 「這個。薩雷……薩努婭……同志……小薩……」烏力圖古拉語無倫次。「我向你,我是說,薩努婭同志。表示,嚴重的道歉……」他發現自己完全亂了方寸,怎麼是嚴重呢?應該是嚴肅才對。可怎麼又不是嚴重呢,那就是嚴重,「請你接受我嚴重的道歉。」 「不,」薩努婭倒是很嚴肅,淡藍色的眸子清澈地盯著烏力圖古拉,嘴角露出一絲愉快的嘲諷,「不不親愛的首長同志,請您不要這樣,這不是您的風格,這不像您,這樣的您讓我失望,非常失望。」薩努婭感到快樂了。她就是要這樣的快樂。她得到這樣的快樂非常非常不容易。她嘗到了踢開門走掉的欣喜。她希望把這樣的欣喜擴大,「第一,您是男人,我是女人,對吧?第二,您是科爾沁草原牧民的兒子,我是柯爾克孜大地主的女兒,對吧?我們是棋逢對手的一對兒,激烈的一對兒,不是嗎?」 有生以來頭一回,烏力圖古拉紅了臉,原本青銅一樣堅毅的臉,漲成難看極了的紫茄子色。他簡直沒法兒忍受,想變個蠓子什麼的從紗窗鑽過去,逃離此地,哪怕鑽過去以後再也變不回人形來。現在不是有人注意到他們,而是整個兒舞廳,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他們。舞曲還在響著,舞步沒有停止,但所有該死的脖頸都他媽的從各種角度扭向他們這邊,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舞會呀。這簡直是一場滅絕人性的淩遲! 烏力圖古拉陷入了絕地。烏力圖古拉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說了,我道歉。」烏力圖古拉把眼睛睜開,睜成風暴中的駱駝眼的樣子,聲音有些提高,臉色也有些陰沉。 「您讓我有點兒糊塗首長同志。」薩努婭繼續冷笑。她一點兒也不怕烏力圖古拉的駱駝眼,不怕他提高聲音,陰沉臉色。現在輪到她來惡毒了。而且,她覺得她開始迷戀上踢開門昂首闊步吧嗒吧嗒的快樂了,「您是在告訴我,共產主義的大鍋裡什麼褲子都可以洗?」 烏力圖古拉生氣了,威風凜凜的獅子鼻翕動著。他憤怒地想,是的,是的是的,我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對,有那麼一點點,嗯,不講道理,還有,粗暴,還有,不斯文,但是。我不是沒有死纏爛打嗎?不是主動撤出戰鬥了嗎?不是戰略大轉移了嗎?為什麼不看到這個大方向,給人一條出路?再說,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有那麼好聽的曲子伴奏,我向你道歉,真誠地道歉,你卻得理不饒人;這算什麼?你就講道理嗎?你的大方向就對嗎? 烏力圖古拉再一次回頭看舞廳,他看見人們仍然朝這邊張望,中南局和華南局的領導在休息區小聲議論,一個戴了夾鼻眼鏡、梳著整齊的亞麻色頭髮的小個子外國同志十分嚴肅地詢問身邊的翻譯,然後目光閃爍地朝這邊看。這讓烏力圖古拉更來氣。注意就注意,嚴肅就嚴肅,有什麼了不起?他怕過誰?既然如此,他怕誰,憑什麼怕? 「好吧,」烏力圖古拉的戰鬥精神被轟的一聲點燃。他昂起巨大的腦袋,挺起厚實的胸,揚起劍一般鋒利的眉毛,自上而下,挑戰地看著薩努婭,「說,你想幹什麼?想怎麼樣?」 舞曲戛然而止,因為舞池中已經沒有人再去聽它。人們就像鬆開枝頭的果子似的鬆開自己的舞伴,慢慢擁向舞廳大門口,將兩個吵著架的人兒遠遠圍住。舞廳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夾鼻眼鏡滿臉不快地朝這邊走了過來,一副要衝進頂犄的羊群中的牧羊犬的架勢。但是,他晚了一步,沒有阻止住戰鬥。 一襲紅色布拉吉的美麗的韃靼女人眼睛閃爍著,慢慢仰起好看的下顎兒: 「我想怎麼樣?還能怎麼樣?我要您兌現諾言——您的諾言。」 「什麼諾言?」 「把我們的事情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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