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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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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聯席會結束那天,中南局組織了一場舞會,招待華南局的同志,以及蘇聯觀察小組的同志。中南局領導吩咐,讓把從前線輪戰回來的高級指揮員,還有在武漢等待分配工作的高級指揮員都請來,一起招待一下,讓他們也放鬆放鬆。

  舞會安排在德托美領事街的天星花園,請了一支葡萄牙人的樂隊,還請來德英女子中學的高年級學生和東北軍政大學的女學生陪舞。天星花園的舞廳用軟布包了牆,地板是上好的南洋橡木,仔細打過蠟,再用滑石粉擦拭了兩遍,踩上去不吸腳,有一種騰雲駕霧般的感覺。樂隊是熟手,雖然改朝換代,國語流行舞曲《薔薇處處開》和《瘋狂世界》不能演奏,但經過短時間的排練,《七枝花》和《繡金匾》這樣的革命曲子也能演奏得有模有樣。樂隊的管事是個白俄。看見來賓中有自己的同胞,特意在舞會開始前指揮樂隊來了一曲《親人列寧》,博得在場的觀察小組同志和中國同志的熱烈掌聲,贏得一個碰頭彩。

  舞會開場不久。軍官們來了。軍官們就像一群從森林中擁出的大型肉食動物。非常高興自己能夠來到一個食物豐沛的草場,一個個眼珠子發亮,指節掰得哢吧直響。舞會組織者看見軍官們進來,立即領著女學生們上前,請革命的功臣們跳舞。軍官們當然不會拒絕。沒等坐下喘口氣,就一人摟著一個軟軟的細腰,進入舞池操練。在場的領導多是老上級,沒有生分,軍官們一時喧賓奪主,把先來的觀察組的同志和領導同志擠到一邊。觀察組的同志和領導同志已經跳過幾曲。正好借這個機會去一邊抽煙休息說話,並不因為草場上來了一群生猛動物而不悅。

  到武漢之後。烏力圖古拉接受了新任務,到軍裡任副軍長。隨軍部赴東北參加東北邊防軍的組建工作。葛昌南的工作也有變動。他身體狀況欠佳。上面認為他不適應東北的嚴酷氣候,讓他留在中南,另行安排工作。兩個人各有新任,都得離開帶熟了的313師。但畢竟有區別,烏力圖古拉是人往上走。葛昌南是水往下流。

  本來烏力圖古拉不想參加舞會。葛昌南心裡不痛快。要找地方宣洩一下,硬把烏力圖古拉拽到舞會上來。

  烏力圖古拉進來的時候,樂隊正在演奏《七枝花》,烏力圖古拉沒去摟軟軟的細腰,在一旁坐著。蹺著二郎腿哼歌詞:什麼花開花朝太陽?什麼人擁護共產黨?葵花兒開花朝太陽。老百姓擁護共產黨……烏力圖古拉哼到「蒺藜花開花攔住路,反動派鬼怪要剷除」的時候。他一眼看見了舞池中正和一位中南局領導跳舞的薩努婭。

  薩努婭那天打扮得很漂亮,長髮用一條紅色緞帶齊發根紮住。露出大理石般飽滿滑潤的額頭。一襲紅色棉質布拉吉,紅得像一團可愛的火焰,在那些雛鳥兒一般生澀的女學生中。顯得鶴立雞群。

  烏力圖古拉像是讓人踢了一腳,打了個激靈,不再哼歌詞。也不蹺二郎腿了,慢慢放下腿,弓下腰,躲埋伏似的,悄悄潛入舞池,拉了一下葛昌南的衣角,壓低聲音緊張地說。老葛你來一下。葛昌南挑選了半天,挑中一個人高馬大的東北軍政大學女學生做舞伴,正摟著人,咬牙切齒,漸入佳境,「幹什麼?」葛昌南不滿意地說烏力圖古拉。「這位小同志有力量,適合我,不換。今天饃饃多。誰也空不下。你找別的饃饃去。」

  烏力圖古拉朝舞池中瞥了一眼,眼看著薩努婭火焰一般。翩翩然朝這邊燒過來,心裡一急,拉了葛昌南就走。邊走邊急眉躁眼地說,出事兒了。她在這兒。

  「誰呀在這兒。」葛昌南剛宣洩個開頭就讓人攪了好事,譬如撒尿剛撒個開頭就堵在小腹裡,心裡有火,不免聲音大了一倍,「油光水滑的地,別拉來拉去,拉出問題。」

  「真出問題啦。是麻煩。你得幫我。」

  「幫什麼?食盡飛鳥各投林,你往上踮了一腳。沒說幫幫我。憑什麼我就該幫你?」

  「行行行。」烏力圖古拉看出自己不合時宜。沒顧著同僚的心情。鬆開葛昌南。嘴裡嘟囔道,「你回去撿你的饅頭吧,我得走。」說罷像個剛挖穿城牆就遇到巡城官兵的賊,快步朝門口溜去。

  薩努婭已經看見了烏力圖古拉,而且是早就看見了。在軍官們進門的時候就看見了。只是在看見烏力圖古拉之後,她稍許遲疑了一下,然後決定不理會他。

  舞曲剛開始沒有多久。還在熱情洋溢地問「什麼花開花不怕雪,什麼軍隊打仗最堅決」,離曲終還早著哪。在攢動的人群中,薩努婭在一步步接近烏力圖古拉。她感到一股熱浪隱隱向她湧來。烤得她臉蛋兒灼燙。這讓她有點兒不安。腳步錯了一個節拍。舞廳是個不錯的舞廳,可還沒有大成一個世界。不管她是否決定了不理烏力圖古拉,他們躲不開,總要見面的。薩努婭接下去想,見面又能怎麼樣?他們不是沒有見過面,他把她怎麼樣了?不是沒怎麼樣嗎?薩努婭繼續想。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他們畢竟是同志,在為同一個事業奮鬥。他們的理想是一致的。既然如此,見了面真要是裝作沒看見,也顯得自己太沒有胸懷。這麼一想,薩努婭就推翻了最初的決定,做出新的決定。她打算在靠近烏力圖古拉之後,裝作剛剛看見他的樣子,不驚不炸地、有禮貌地、微笑著、迷人地向他打個招呼,然後舞步飄逸地離去。以後再也不看他一眼,誰也不招惹誰。做出了新的決定之後,薩努婭渾身一陣輕鬆,腳下的舞步也輕盈起來。這讓她的舞伴一時感到迷惑。不知是樂曲的哪一節段落,讓自己懷裡的薩努婭由一個美麗的姑娘變成了一隻輕盈的島兒。

  薩努婭開始判斷舞伴帶舞的方向和速度,並且暗中控制著方向和速度。精心製造著一次看起來再巧不過的邂逅。眼見就要接近烏力圖古拉了。她卻發現他端掉了葛昌南的舞伴,拽著葛昌南往舞池外走,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著什麼,然後。他鬆開葛昌南,一個人快步朝舞廳門口走去。

  薩努婭愣了一下,立即明白過來,烏力圖古拉也看見了她,卻並不打算和她「邂逅」,而是準備溜之大吉!這個發現重重地刺傷了她的自尊心,讓她非常生氣,讓春水中的池塘又不平靜了,事情是你惹的,不是我惹的,不是我想和你邂逅;你說「合適」就「合適」,你說「算了」就「算了」,這算什麼?薩努婭接下去想,本來她已經決定不理他了,因為他負傷。她打算原諒他,去醫院向他道別,可是。她去了,他卻溜走了,連讓她接受他誠懇道歉的機會都沒有留給她;然後,他們相遇在珠江邊。那麼遙遠的千里之外,他們在同一個時間裡為同樣的事業出現在同一座碼頭上,那是多好的機會呀,他完全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彌補他做錯的事情,熱情洋溢地迎向她,向她慚愧地、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就算「部隊不能久待」。他要「去揍那些不要臉的東西」,至少可以讓她在碼頭上或者船舷邊和他握手。讓她微笑著、鬢髮飛揚地祝他作戰順利,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再立新功,可是。他就像一隻故意要惹母狐狸生氣的公狐狸。又溜掉了。讓她站在永遠也不會移動的岸邊,無奈地遙望他得意揚揚的帆影。薩努婭怒不可遏地想,憑什麼呀?憑什麼他就該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她,惹她生氣?她究竟該了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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