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我的神 | 上頁 下頁


  「都是勝利在望鬧的。部隊不打仗就亂性,一根雞巴,害了多少人。」烏力圖古拉在油燈下冷笑,「等全國解放了,非給毛主席黨中央寫封信,仗打完了兵不能留下,挑不亂性的養幾個。其他的改屯田,讓他們放馬擠奶子去。」

  「是啊是啊,問題就在這裡。」葛昌南拿手指頭撐住眼皮子,用力揉,好像那是一塊肥沃的瓜地,能揉出一堆蜜汁兒滴答的瓜兒來,「都是讓雞巴給害的,都長了雞巴。所以說,嚴肅了挑,誰不想亂性?能挑出誰來?誰該讓中央養?」

  「什麼意思,」烏力圖古拉愣了一下,推開面前的地圖,盯著葛昌南,「你是在說我和小薩?」

  「不要在共產主義的大鍋裡洗褲子嘛。」葛昌南學烏力圖古拉的口吻,「褲子和褲子不一樣,我是對事不對人。可問題吧,是個男人就有花花腸子,你總不能說,哪一截兒花花腸子是雲彩,該由著性子張揚,哪一截兒花花腸子是屎湯,該潑了埋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別把腳揣進你的口袋裡,你沒洗腳,臭!」烏力圖古拉沉下臉,站起身子,踢開馬紮向屋外走,在門口甩下一句,「我烏力圖古拉把話放在這兒,我踹門的事兒做,蒙臉的事兒不做,我要是羊圈裡硬按了,糟蹋了哪只羊羔,不用誰綁,我先割了自己,再把自己吊在太陽底下,讓日頭一天三百鞭子地抽!」

  「門都踹了,不按還能當佛供起來?」葛昌南一點兒也不惱,繼續揉著眼皮子,對搖晃著的門咕噥道,「所以說,人家信,我不信。」

  3

  霧破得很快,江風湧上長江兩岸,沿著馬路和街道吹拂,把棉絮似的一團團晨霧砸得到處都是。碎霧撞在暗綠的爬牆虎上,撞在粉藍的牽牛花上,撞得大街小巷全是醉人的芬芳,連一大早從特四區劉家祺路南下幹部先遣團駐地出來的薩努婭沒走幾步,也覺得自己怎麼就變成了一株植物,一個勁兒地往上拔節,再讓沁人肺腑的碎霧迎面一撲,胳膊腿一伸開,就滿腔熱情地想抽葉,滿門心思地想掛果了。

  薩努婭有一雙勻稱的長腿,腰肢柔韌,就像一頭兩歲大發育良好的羚羊,有的是力氣和好心情,走在路上,怎麼看都像是跳躍,步子充滿彈性。

  薩努婭去看望哥哥庫切默。一年前,國際共產主義革命者薩雷·庫切默隨斯大林私人特使科瓦廖夫一起,帶著一個特派員觀察小組來到中國,幫助中國共產黨解決經濟問題以及鐵路運輸問題。6月中旬,特派員觀察組來到漢口,庫切默從華中局打聽到了妹妹薩努婭,很快聯繫上她。作為觀察小組的副代表,庫切默的行程十分匆忙,在漢口只停留兩天,就得趕往南京,去那裡視察中共接收國民政府首都的情況。有消息說,4月20日,人民解放軍打響渡江戰役,南京政府匆忙撤退,總統府及政府各院、部、會皆作鳥獸散。軍隊在撤離時放火焚燒了多處房屋,市政當局和警察局失去控制,城市破壞和騷亂嚴重,市民承受心理崩潰,日內瓦公約組織向國民革命政府提出強烈抗議。蔣介石為此大罵代總統李宗仁和京滬杭警備司令湯恩伯,同時下令,各待棄城市警察局屬員不在撤退之列,衛戍部隊必須留下足夠人員維持城市秩序,在解放軍進城時妥為移交。蘇聯方面不希望中共在接管大城市時犯下低級錯誤,指示觀察小組速往考察。

  庫切默對妹妹在革命道路上的茁壯成長十分滿意。中共高層領導者們的浪漫主義情懷常常使他們犯下偏執的毛病,中共隊伍中不乏國際同志,但成為幹部骨幹的卻微乎其微。薩努婭不到二十歲,已經當上了南下幹部先遣團的支隊長,這充分證明薩雷家族的人身上不光流淌著貴族的黑血,也流淌著革命者的紅血,不管是在比什凱克、杜尚別、延安還是莫斯科,他們都能像森林狼一樣地活下去,並且成為那裡新的主人。

  庫切默為薩努婭妹妹帶來了一封家信,那是他們被吉爾吉斯蘇維埃社會主義聯盟共和國人民政權判了徒刑的、在海拔五千米高的阿賴山脈銻礦場採礦的父親寫來的——

  親愛的堅定不移跟隨偉大的斯大林同志進行世界革命的柯契亞、莎什卡:

  你們的祖先如此糊塗,犯下利慾薰心的大罪,可把我和你們可憐的母親給害苦啦!現在我和你們苦命的母親在人民領導下的國營礦場裡服刑。以抵償我們對人民所犯下的罪惡。我們已經改造了整整八年——善良而正義的好心人知道,我和你們的母親不過是從你們罪惡的祖先手中繼承下了那些個浸透了他們汗水和鮮血的草場和牛羊。我們到底有什麼罪過呀?親愛的柯契亞、莎什卡,偉大的斯大林同志領導著世界革命,你們是世界革命的鋼鐵戰士,你們將捨生忘死,點燃全世界無產者向土地以及土地的掠奪者——比如我和你們欲哭無淚的母親——討還血債的怒火。為此,我和你們病入膏肓的母親以新生的勞動者的光榮身份,由衷地向你們致以無產者的敬禮。親愛的柯契亞和莎什卡,我的親人們哪。我和你們正在與死神搏鬥的母親現在已經是地地道道的無產者啦!我們將在人民政權的嚴密監視下努力改造自己,爭取早日成為你們信賴的同志!蘇維埃社會主義聯盟共和國萬歲!斯大林同志萬歲!

  你們的父親薩雷·巴烏托舍弗·希裡亞

  「他的可憐樣兒是裝出來的。他根本就不甘心失去他那些肮髒而可恥的財富,還有反動沙皇賜封的爵位。他在等歐洲的資產階級拯救他。」堅定不移的國際共產主義革命者庫切默同志提醒妹妹薩努婭同志,「千萬不要被他蠱惑人心的來信蒙住了眼睛。」

  「他們畢竟是我們的父母呀。」薩努婭有些猶豫不決。

  庫切默毫不猶豫地說,「他們是人民的敗類,只配下地獄。」

  這以後,他們改變了話題,他們的話題轉到她的愛情——有可能出現的愛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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