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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生命在一處處不為人知的地方誕生,也會在一處處不為人知的地方倒下。

  烏力天揚擦掉剃頭推子上胎液般晶瑩的黃油,把擦乾淨的剃頭推子放在床頭櫃上,在病床上坐下,拿過一隻枕頭墊在腿上,把手伸向躺在床上的父親,環住父親的胳肢窩,慢慢用力,一點一點。把父親抱到自己的腿窩裡,安置好。取過圍布,咬掉圍布上的線頭,替父親仔細圍上,然後拿起剃頭推子。

  濃烈的丹參味撲鼻而來,還有一股什麼東西正在腐爛的味道。呼吸機過濾器裡傳來氣泡衝擊蒸餾水發出的聲音,顯得懶散而疲憊不堪的生命監視儀上,暗綠色的顯示波僵蛇般呆板地來來去去,落下一片片數字蛇蛻。

  烏力天揚在自己的頭上試了第一推子。新推子,很好用,咬合起來幾乎沒有聲音。一片頭髮無聲地落下來,掉在烏力天揚的褲子上,烏力天揚沒有管它,開始給父親剃頭。他剃得很小心,很認真,每一推子都像執著的墾荒者,推進得十分徹底,推進到可以望見和可以抵達的盡頭。

  當烏力天揚做著這件事情的時候。烏力家的成員,母親薩努婭、大兒子烏力天健、二兒子葛軍機、三兒子烏力天時、四兒子烏力天赫、大女兒安禾、二女兒童稚非、養女盧美麗,他們在人間或冥世靜靜地看著烏力天揚,看著烏力天揚懷裡那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他們在彼岸或此世看著他和他,目光如炬,一句話也不說。

  最後一推子下去,咬合著向前,再向前。離開。那裡一根頭髮也沒剩下。烏力天揚認真地看著懷裡那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烏力圖古拉,一個多年前手無一根茅草的奴隸,一個在那之後除了勝利什麼也不要的士兵。現在已經被剃光了,碩大的頭顱暴露無遺,在熒光燈下,像一隻無所畏懼的毒蘑菇,而這個被剃光了腦袋的老人,正滿心堅定地走向死亡,不和任何人商量,也由不得任何人阻止。

  烏力天揚拿不准,他是不是應該告訴父親。作為父親一大群孩子當中的一個,作為烏力家的叛逆者,他根本就沒有想到,想到了也沒有資格,有資格也會拒絕為父親這種人寫墓誌銘。

  烏力天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的生命來自他懷裡的這位老人,他們是血脈相承的親人,也是人世間最對立的仇敵。在他出生之前,他是一個沒有人類身份的生命,是一個不知前世為何類生命的野魂:在他出生之後,他得到的第一個歸屬是一個中心,那個中心就是給予他生命的父親。而在整個成長過程中,他一直在幹著一件事情,那就是殺死父親,殺死他生命的給予者,然後通過以生命傳承命名的那條煉獄窄道,落籽為林。現在,父親要死了。他生命出處的那條通道要關閉了,那麼,父親是他殺死的嗎?他在殺死父親之後,是否已經通過了生命出處的那條窄道?他在通過了生命出處的那條窄道之後,是否成為了他自己所選擇的那個生命?

  烏力天揚下意識地轉過頭去。他的目光與母親薩努婭的目光交遇。那是他生命的另一個源頭。他們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兒,然後他收回目光,把剃光了腦袋的父親摟在懷裡,摟得緊緊的,他聽見父親粗糙而滯澀的呼吸聲。他感到父親的耳輪正在一點點地冷卻下去。他知道。那是父親生命的最後時刻,也是他們父子和仇敵關係的最後時刻。他屏住呼吸。等待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然後父親會突然地輕下去,一縷無形的東西從父親的囟門飄出,飄去他看不見的上空。他不能肯定會不會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也不能肯定生命有沒有來世。如果有,他無法確定父親在來世裡是一條巡遊八極的梭子魚,還是一株獨懸深淵的野櫻桃。如果那樣,他們這一對今生的父子,會不會在來世再次相遇,相遇的他們還是不是父子和仇敵?

  那一瞬間,烏力天揚如遭雷劈。頭髮奓立,熱淚盈眶,渾身顫抖。他迫切地想要回到生命的過去,回到生命通道的入口。他知道,只有這樣,只有看清楚了過去。他才能決定來世的那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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