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朱媽是在用幹毛巾為會陽揩頭髮的時候聽見書房裡的動靜的。朱媽那時候正嘮叨著說,頭揩幹了,去外面太陽下坐坐,別一天到晚躲在牆角裡,牆角有什麼好,牆角一點兒也不好,又沒光,又不暖,誰知道你怎麼就那麼喜歡牆角,怎麼就離不開它,你有什麼好怕的,你到底怕什麼?朱媽就是在這時候聽見書房傳來嘭的一聲巨響。朱媽嚇了一跳,她抓著毛巾朝書房跑去。朱媽看見關山林離開碰上門的書房,朝屋外走去。他的步子很急,很快,很有力量,這是幾個月來不曾有過的。

  朱媽不放心,問,你去哪兒?關山林沒回答,連頭也沒回一下,推開大門,咣當一碰,走了。朱媽站在那裡發呆,手裡仍拿著那條毛巾,她不知道關山林要到哪裡去,她不知道關山林此刻正邁著大步,挺著胸膛朝西山下走去,再過二十分鐘,關山林就會大步走進醫院的大門,大步走過長長的走廊,大步邁上住院部的樓梯,徑直撞進烏雲的監護室。他會把那個年輕漂亮的、多愁善感的、正在讀一本張愛玲小說並且為之掬淚的護理員嚇一大跳的。

  院長這一天累極了,從一大早直到上午十點鐘他都沒有坐下來喘口氣,喝口水。昨天晚上因為胃痛他沒有吃飯,今天早上的這一餐他還是剛剛吃到嘴的,因為太累,飯又冷了,吃下第一口時他差點兒沒吐出來,這使他顯得更疲憊、更煩躁。先是十床那個腎摘除的病人,術後發現感染現象,需要做抗菌處理;接著是一起抗生素注射過敏事故,患者在注射過腎上腺激素後搶救過來了,但家屬不依,鬧到院長辦,威脅說要麼賠十萬元損失費,要麼到法院打官司;然後是一起砸傷事故,一家私營工程隊承包的建築正在裝修時突然倒塌,將一名十三歲的童工砸得血肉模糊,人抬到醫院後已休克了;還有一連串絡繹不絕的傷病患者,不斷地走進或者被挽進抬進醫院,仿佛這個世界突然之間失去了秩序,所有的病魔都從那個神話的細頸長瓶中冒了出來似的。所以當監護室的那個年輕的女護理員大驚失色地推開院長辦公室的門沖進來時,院長的疲憊、煩躁和沮喪就達到了頂點,他差一點兒就將飯盒裡剩下的那一點兒冰涼的湯粉絕望地扣在自己的頭上。但一分鐘後,院長就振作起來了,他推開飯盒站起身朝外走去,一邊吩咐那個護理員迅速通知黨委書記和外科主任,然後他疾速走出辦公樓,穿過花壇,朝住院部走去。

  院長小跑著上了住院部的二樓,來到監護室的門外。他聽見監護室有動靜,是人的說話聲。院長平息了一下氣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輕輕地把監護室的門推開了一道縫。院長接下來看到了一幕讓他永生難以忘懷的場面——

  他坐在那裡,坐在病床前,那個老人,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他坐在他妻子的病床前,捉著妻子的手,他正在對她說話。他說,我已經給我們的女兒打電話了,她立刻就回來。她說她立刻就回來。她是乘飛機。這很快,非常快。用不了多久。從曼徹斯特到倫敦,從倫敦到莫斯科,從莫斯科到北京,從北京到武漢,這樣她就飛到了。也許這條航線遠了點兒,不要緊,我們再找一條近點兒的航線。別忘了,我可是做過空幹校的校長,我的那些兵如今都當上空軍司令了。我不會比他們差的,我當然不比他們差,我能替咱們找到一條更近的航線。看看,從普茨茅斯飛香港,從香港飛武漢,這條線怎麼樣?這條線該近吧?我說過,我早說過我能行。但是,你也得保證一點兒,就像我保證過的那樣,你要保證得堅持下去,你得堅持到女兒回來。你不能這麼不負責。當然這還不夠,你還得活下去,活下去。想想女兒,想想丹。你還沒抱過她一次,我想抱抱她。這小鬼頭,應該像她媽媽,像你。

  院黨委書記和外科主任急匆匆地跑來了,後面跟著那個護理員,他們跑得氣喘吁吁,滿臉通紅,春天的時候人容易這樣,容易氣急也容易臉紅。院長呆呆地站在門口,即使這樣他也能伸出一隻手去阻擋住他的同事和部下,讓他們不發出任何聲響,別驚動了屋裡的那一對老人。

  那個老人,白髮蒼蒼的老人,用他那一雙飽經滄桑的手捉住他妻子的手,他輕輕地充滿深情地撫摸著它。他說,3月快到了,還有幾天就是3月了。還記得那個日子嗎?3月1日,是京陽的祭日,是我們兒子的祭日。我們的兒子,記得嗎?每年你都要去西山上燒紙。你瞞著我,偷偷地去。你怕我說你,你不告訴我。可去年我也去了。我沒有說你,沒有吧?我一句也沒有說。我不是也去了嗎?今年我還要去,去給兒子燒紙。那些紙你是從哪兒弄來的?它們真的能送到那邊嗎?管它呢。我們去,我們,我和你。我們倆,沒有別人。我們互相挽著。你拿著紙,我不習慣那個,我還是有點兒忌諱。但我不忌諱你挽著我。我原來諱忌,現在不了。現在你不挽不行,你不挽,我這兩條老腿怎麼走?我怎麼爬那麼遠的山路?所以你要挽著我。

  你挽著我才覺得踏實。我也挽著你。你的腿的毛病比我還厲害。你哪裡是腿,簡直是用一截截骨頭壘起來的,沒我挽著,我看你能爬那麼高的山?你不能。沒我你不能。沒你我也不能。但我們倆互相挽著,就能了,就能爬了。我們爬。一二,一二,一二。我們去給京陽燒紙。京陽後面還有路陽。記得路陽的日子嗎?11月2日,3月,4月,5月,6月,7月,8月,9月,10月,然後就是11月。我們也去西山,也去給路陽燒紙。你挽著我,你不挽不行,你不去更不行,你得去。

  門外的人,院長、書記、主任、護理員,他們都聽到了那個老人的話,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他在說給他的妻子聽,說給他植物人的妻子聽。但他們都聽著,他們不出聲,是出不了聲,他們被一種莊嚴的情感所懾服了,他們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他的妻子也是個老人,他的妻子躺在那裡,渾身插滿了管子,像是縛在一張網裡似的。但是,她仍然很美,那蒼白的臉上浮現著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聖潔。她的雙眼緊閉,她幹嘛不說話呢?他不是在對她說話嗎?他說了那麼久,那麼多,難道他說的這一切她都不在乎嗎?他有些煩躁了,那個老人,他們已經看出了他的煩躁。

  他說,你別這樣,你別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其實你聽見了,我知道你聽見了。你聽見了就是不想開口。你躺在那裡不動,你懶!告訴你我知道這些。我知道你很累,你想睡。但是我不允許,我就是不允許。你以為你這麼一閉眼就萬事大吉了?就什麼都不管了?你想得倒美。你休想。你的事還沒完。你別想得那麼便宜,你想甩手就走。你走了,誰來給我念書?你想讓我自己念?讓我把眼睛念瞎?讓我成一個瞎子?你想這樣?想也不成。我不同意,我不批准!我不批准你還得給我念。我們念的哪一本書?是《太平洋戰爭》吧?我們念到哪一段來著?哦,對了,是塞班島那一段。這一段你念得不錯。你念得不錯我就表揚你。以後我還要表揚。但你要不念可不行。我沒有同意不念你就得往下念。聽著,你聽好了,我——不——同——意。所以,你還得念。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煩躁,有些語無倫次。他肯定不適應這樣說話。也許這是他第一次說這麼多,對她,對他的妻子。這一輩子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說過。但是她卻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根本就沒有理會他。他說的一切她都沒有聽進去。他突然把她的手甩開了,她的手在床單上無力地耷拉了一下。

  這個動作令門外的人大吃一驚。他們不知道他要於什麼,他們的心一下子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他們看見那個老人從床邊猛地站了起來,神色激動,在監護室裡走動著,雙手叉腰轉著圈,然後他在病床前幾步遠的地方站定,氣呼呼地看著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她,大聲地說,你要幹什麼?你究竟要幹什麼?我說了這麼多,我把話都說給你聽了,你還要怎麼樣?要我求你嗎?要我給你跪下嗎?你是不是這麼想的?你要這麼想就錯了!大錯特錯了!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不就是被車撞了一下嗎?車撞了就值得這樣嗎?過去,戰爭年代,我們什麼沒有經歷過?我們什麼都經歷過了。我們苦了,累了,餓了,凍了,委屈了,冤屈了,被大刀砍倒了,被槍炮炸倒了,我們怕過什麼?我們怕過嗎?我們什麼也沒怕過!打倒了我們再爬起來!我們仍然是英雄好漢!可你只是被車撞了一下,居然就躺倒不動。你算什麼?你算什麼英雄好漢?你算什麼革命者?要我說,你是想偷懶!你是想逃避!你是要做叛徒!

  門外有人在啜泣,是那個年輕、漂亮、多愁善感的、愛讀張愛玲小說的女護理員。其他的人眼圈都紅了,他們覺得他太過份了。那個老人,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他太苛刻了,他太殘酷了!他站在那裡,萬分激動,憤怒至極地大聲說,烏雲,你做我的同志,你做我的老婆,你做了整整四十八年!我原來沒有對你說過,我今天就對你說了,你是我的好老婆!好同志!但是我也實話告訴你,我沒有做夠,你也沒有做夠,這一輩子,我們都欠著了,我們還得做下去!你若是害怕了,你若是半道撒手去了,我就不依你!我就視你為叛徒!你要害怕你就走!我不害怕,我不走!我就這麼抗著!我就這麼抗到最後!我有什麼害怕的?你有什麼害怕的?我們有什麼害怕的!我們難道沒有倒下過嗎?我們難道不是又站起來了嗎?就像它一樣!

  他轉過身,大步朝窗前走去,那個老人,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他大步走到窗前,拽住窗簾的拉線,一下子把百葉窗打開了。窗外,人們的視線內,一輪火紅的太陽正在冉冉升起,它那莊嚴的固執的強大的升騰讓所有的人都肅然起敬。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指著它對他的妻子說,看見了嗎?看見了嗎烏雲?它也跌落過,可它不是又升起來了嗎!

  突然,他有些精疲力盡似的搖晃了一下,他朝床前走去,朝他妻子走去。他在他妻子的面前蹲了下來。他伸出雙手重又握住他妻子的手,把它握在他的掌心裡,搖晃著,搖晃著。他用一種輕輕的、充滿深情的聲音對她說,烏雲,我要你活著!我也要活著!我要我們都活著!說完這句話後他就把他的臉埋進了他妻子的掌心裡,再也不動了。

  那個年輕的護理員突然抓住了院長的手,她用了那麼大的力氣,都把他給抓疼了。她失聲地叫道,看!看哪!其實她根本用不著叫,因為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時刻看到了。他們看到了一縷燦爛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徑直投在病床上,投在那個病人的臉上。她的臉依然蒼白,但是她緊閉的雙睫間,有一顆瑩亮的淚珠湧了出來,那淚珠迅速地滑到眼瞼外,然後像一枚珍珠似的滾落到雪白的被單上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聽見了窗外那個火紅的傢伙轟轟隆隆升起的聲音。

  1995年10月31日黎明稿于漢陽南湖畔

  1996年1月14日深夜改於漢口二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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