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德米一臉塵土地朝著病床走去,她甚至都沒有向坐在那裡為烏雲梳頭的朱媽打一個招呼。她一眼就認出了烏雲,她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她,是那個曾經十八歲唱過牧歌、跳著二人轉的烏雲!德米設想過許多,但她唯一沒有設想過這麼蒼老這麼憔悴這麼乾枯這麼沒有生命跡象的烏雲!德米被止住在那裡,一步也上前不得,一字也開口不得,淚水從她的臉上流淌下來,越流越急,她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在心靈深處嘶聲裂肺地喊道:烏——雲!

  春節之後春天就冰消雪融地來了,不管你怎麼抱怨它,對它的期待失望或絕望過,它還是按著它的預定戰略揮師城下,策馬臨江,開始了它摧枯拉朽的總攻。而春天到來之際也是關山林的烏江之役,關山林固守了一整個冬天的防線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徹底地被摧垮了。烏雲肺病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呈現出惡化趨勢,生理抗體能力急轉直下。院方組織數次專有會診,拿出治療方案,但這些方案逐一被強大的死神擊潰,院方在使出渾身解數後不得不承認,病人的健康狀況已經陷入無可救藥的絕境,就算沒有腦壞死這一關,病人也不可能活過春天了。

  將這個診斷結果通知關山林的第二天,關山林破例第一次沒有在早上到醫院來。

  她要死了。她很快就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關山林坐在書房裡這麼想,他就這麼坐在那裡整整想了一個晚上,在這一個晚上裡,他的精神完全垮了,他的眼睛深瞘,面無血色,神情呆滯,仿佛他已先她而喪失了生命。他坐在那裡,睜著眼睛,目光始終盯著面前的白牆,他的腦子裡只有一個頑固的念頭————她要死了!

  在黎明到來的時候,他有些發困,他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坐在那裡睡了一會兒,大約有一個時辰左右。他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外面有輕快的鳥啼聲,鳥把它的語言整理成了一支歌,白天就是尋著這支歌到來的。他坐的那個地方可以通過窗戶看見院子。院子裡很亂。其實院子裡一點兒亂,相反它們很整潔,朱媽即便老了也保持著潔癖和利索的身手。這只是他的感覺。當烏雲不在這個家的時候他就會有這樣的感覺。沒有她,這個家裡就沒有了秩序,沒有了協調,沒有了生動,沒有了支撐,她是秩序。她是協調。她是生動。她是支撐。這一點兒他直到現在才發現。但是發現了也就沒有了。一切都晚了。

  他把目光從窗外收回,緩緩地轉移,最後落到書桌前的電話機上。這是一部式撥盤式電話機,不像她的房間裡的那部脈衝雙音頻新式電話機。他喜歡老式的,喜歡撥動它時的那種感覺,那種表達信心、決心和信念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任何新式話機都沒有的。昨天晚上他用這部老式話機給女兒撥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裡把她母親的事告訴女兒了,沒有任何隱瞞,全都告訴了。女兒在電話裡哭了,先是一種被堵住的哽噎和抽泣,然後是放聲大哭。他就在這邊聽著,麻木、遲鈍、一聲不響地聽著。後來女兒只說了一句話,我今天就飛回來。和女兒通過話後他曾想過是不是也給省城的兒子通個話?也許應該把他母親的事告訴他。他相信兒子在放下電話後會立刻往這裡趕,說不定還會帶上一大幫這方面的專家。但是最後他放棄了這個念頭,他沒有使用那部老式電話,他不想把這事告訴兒子。

  現在他坐在那裡,坐在那部老式話機前,他在等。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等女兒飛回來嗎?他不知道,他說不清楚。接下來的事情卻是有條不紊的,他站起身來,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他朝衣櫥的方向走去。衣櫥也是個老衣櫥,是用樟木做的,很結實。他把衣櫥打開,從衣櫥裡取出一隻皮箱。皮箱是德國貨,雙護帶的那一種,很有些年頭了。他把皮箱放在沙發椅上,解開皮帶,打開鎖,把箱蓋掀了起來。皮箱裡是一套老式軍服,一些各種顏色的證書和委任狀,更多的是一些勳章和獎章。他把這些東西都倒在地上,他一點兒也不愛惜它們,好像它們和他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他從皮箱的底部拿出一件東西。他直起腰來,走回桌前,重新坐回椅子裡,然後把那件東西放在書桌上。

  一支老式柯爾特手槍,撞針外裝式,22口徑,五發裝,它靜靜地躺在那裡,槍體黯然無色。它和他過去使用的那些槍不一樣,他過去使用的那些槍,不管樣式如何,性能如何,有一點兒是肯定的,那就是它們絕對是同類武器中威力最大的,他喜歡大威力和幹脆利落。而它不同,它太小巧太玲瓏,玲瓏得就像一件玩具,這是他不喜歡它的原因。

  然而它不是玩具,而是武器。作為一個出色的前兵器專家他知道它的性能,它也許不能阻止一個兵團的進攻,但在近距離內,它的擊發裝置和火藥的聯袂演出足以將一個人的頭顱擊得粉碎。現在他得感謝王樹聲大將贈送給他的這件禮物了,感謝他沒有把它隨手丟進哪一條河流裡了,也感謝這件小小的禮物有可能帶來的那一種結果了。他坐在那裡,目光停留在那支槍上。他聽見外面傳來一陣響動和人的說話聲。他很快聽清楚了,他還是軍人,軍人的敏銳和辨識力使他聽清楚了,響動是從洗澡間裡傳出的,是朱媽在給會陽洗頭,水嘩啦嘩啦作響,然後是用洗髮水揉頭的聲音,沙沙地。朱媽在說話,和會陽說。

  朱媽說,你別老是整天蹲在牆角裡,牆角有什麼好的?你到外面曬曬太陽,你瞧外面的太陽多好。其實朱媽只是自己一個人在說著,會陽只不過是一個根本不會有反應的對象罷了。是不是把他也一塊帶走呢?還是留下呢?帶走,一切了斷,一切乾淨,是他的罪孽他就不能推卸;留下,至少朱媽可以有一個廝守的人,朱媽年紀大了,朱媽還是需要一個廝守的人的。這個問題他想了好一會兒。這不是他的性格。老了和猶豫不決是同義詞嗎?他後來還是決定了,帶走。他不能讓傻兒子留在這個世界上受罪。這麼一決定他反而輕鬆了,釋放了,再沒有什麼讓他放不下了,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他了。他平靜自若地吐了一口氣,朝書桌上的那支柯爾特伸出右手,他得在事先檢查一下這支武器的狀況。他抓住了它,那有些嫌小的光滑的槍柄滑入了他那只大手掌中,顯得有些不真實,不過它的金屬的冰涼感很快彌補了這一不足。他把它從書桌上拿了起來,舉到自己眼前。有什麼東西掉到地上。不是槍,槍在他手中,牢牢地握著。

  他想去他媽的吧。但他還是低下頭去看了一眼。是一張小紙條,因為時間久遠,就躺在他的腳邊。他略微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勾下身去把那張小紙條拾了起來。那是一張用哈德門牌香煙盒折成的紙條,紙條已經發黃了,從顏色看它至少有半個世紀的歷史。他記不得這張紙條的來歷了,它先前一直躺在包槍的紅綢布裡,他不知道它怎麼會在那兒,它和那支槍有什麼樣的聯繫?他把紙條翻過去,翻到朝裡的那一面。他先看出那上面寫著一排字,一排歪歪扭扭的字,是用硬炭鉛筆寫的。然後他就認出了那些字。

  一共八個字,兩個標點符號,它們是:革命到底,誓不回頭!他先是呆了片刻,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般劇烈的震動,以至他被這種震動推動得霍然一下從椅子中站立起來了。那張紙條捏在他手中,燙得嚇人,但他松不開它,無法鬆開它。他再一次看了那張紙條上的字一眼,現在有一股血從他的腳心一直湧上他的腦門,它們是那麼強勁有力,它們使他的全身都挺了起來,繃直了,它們使他的靈魂熾烈得劇烈地發著抖,他的目光在一刹那間變得炯炯有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