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餘興無在這封信裡說,我沒有見過您們二位老人,但我相信您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父母,因為您們生下了京陽。她在信裡說,我必須給您們寫這封信,因為了您們,我再沒有傾吐的對象,我必須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她在信裡說,我和京陽什麼也沒有做,我們甚至連手都沒有正式地握一下,但是我要說,我愛他!這封信發出不久,餘興無就申請轉業了,去了一個地方上的文化部門工作,後來又轉到沿海城市的一個外貿部門。八十年代後期她出了國,在北歐的一個小國定了居,有時回國來探望她的父母。據熟悉她情況的人說,她已經相當富有了,在國外有闊氣的住宅、小車和度假別墅,她經營著一所舞蹈學校和一家規模不算小的書店,書店裡賣卡朋特、惠妮·休斯頓、帕瓦羅蒂、沙金氏·史蒂文斯的唱片和歐美的後現代主義作家的作品,但有一個書架即使長期沒有顧客光顧她也決不許經理撤掉,那個書架上擺滿了《獵人筆記》、《羅亭》、《父與子》、《白靜草原》、《貴族之家》,它們全是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作品。她直到四十五歲那一年還沒有嫁人。見過她的人都說她一點兒也不顯年紀。她的臉色蒼白,聖潔而美麗,她不知用了什麼方式把自己永遠固定在了二十五歲。

  關京陽的戰亡通知書是四月底送到湖北洪湖縣他父母的家中的。除了戰亡通知書外,政治部的兩名幹部還帶去了一枚對越自衛反擊戰紀念章和一枚一等功臣戰功章。在重慶前往武漢的船上兩個幹部都沒開口,從武漢前往洪湖的長途汽車上他們也沒開口,他們不知道怎麼把關京陽的事告訴他的家人,直到他們走進洪湖城關西山的那棟院牆高築的小院時,他們都沒有想好怎麼開口。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根本不需要他們開口,關山林和烏雲早就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關京陽不太經常給家裡寫信,要寫大多是問問他乾娘的情況。去年深秋他來過簡短的一封信,說部隊很快有行動,具體情況因屬軍事機密不能透露,這以後有將近三個月他沒給家裡來信。

  但關山林知道兒子可能在哪裡,他從近期的報紙和廣播中早就嗅出硝煙味了。3月初的時候家裡接到關京陽2月11日從哀牢山寄回來的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話:我上去了。關山林從來不信宿命,但兒子的這封信卻使他感到一種不祥之兆。那以後對越反擊戰打了起來,國內的媒介開始對戰局戰況進行報道,全國人民都振奮了,關山林和烏雲開始每天收集和注視前線的消息,每天從早到晚開著廣播,報紙一來就搶著看,關山林還設法找來一份1:80000的越南地圖,照著地圖根據綜合消息給烏雲分析戰情。那段時間關山林足不出戶,在家守著電臺和郵差。烏雲上班也不安心,不停地往家裡打電話,問京陽有沒有信來,情緒十分緊張,幾天下來,人就瘦了一圈,神精衰弱得每晚服兩片利眠寧都睡不安寧。

  這期間兩個人什麼樣的猜測都有,有時候說著說著就爭起來了。關山林還沉得住氣,說,當兵就得打仗,打仗就得死人,當兵的不死,那人民就得死,國家就得死,千條道理萬條道理,沒有讓人民死讓國家死這條道理!烏雲有些想不開,就低下頭抹淚。關山林看烏雲抹淚就火了,說,你哭什麼哭?你這個時候哭,不是動搖軍心是什麼?就算人戰死了又能怎麼樣?你參加革命這麼多年,又不是沒見過這樣的事,老了老了,成老革命了,你怎麼反倒變糊塗了?!烏雲不服氣,和關山林爭,但卻不敢再在關山林面前流淚,好在他們不睡一個房間,晚上關上房間,要是想不開時落幾滴淚,那是她的自由。好容易捱到三月份,中國政府宣佈對越反擊戰取得輝煌勝利,中國軍隊開始從越南境內撤回國內,兩個人就開始耐著性子等。三月份過去了,京陽沒有來信,四月份又過去了,京陽還是沒有消息。他們畢竟是老兵,知道極有可能出了什麼事,這回烏雲倒不哭了,反倒過來安慰關山林,說,就算這樣我們也該驕傲,我們為國家的安寧送走了一個兒子。但是這話卻不能對朱媽說,自始至終他們都把京陽參戰的事瞞著朱媽,他們不想讓朱媽為京陽擔心。

  兩個幹部告訴關山林和烏雲他們是關京陽部隊派來的。烏雲迅速地瞟了一眼兩個幹部手中的皮包,臉色煞白了。關山林和烏雲讓朱媽去買菜,然後把兩個幹部領進書房,關上門。兩個幹部剛落座,關山林劈頭就問,京陽人呢?他是死了還是活著?兩個幹部愣了一下,其中一個悲痛地說,關京陽同志犧牲了。關山林和烏雲聽了這話後就沉默了,一言不發。那個幹部說,首長,烏院長,您們二位一定要節哀,關京陽同志的犧牲是我軍的重大損失,我們全軍指戰員都很悲痛,我們兩個是代表軍首長來向二位英雄老人表示問候的。

  然後那個幹部就開始彙報關京陽同志的英勇事蹟,說關京陽同志生前在部隊表現得如何如何好,臨戰前如何如何寫血書,堅決要求上前線,領導不批准他又如何如何再三請求。關山林打斷他的話,說,這些你先不用說了,你先告訴我,他是怎麼犧牲的?那個幹部說,是炸一個火力點時犧牲的。關山林又問,他是被前面打中的還是被後面打中的?那個幹部咽了一口唾沫說,前面。頭部、胸部、腹部和腿部。關山林似乎是松了一口氣,說,好了,你們該辦的事都辦完了,你們現在先到武裝部去,先找個地方住下來,我晚上到你們那裡去找你們,不要讓我家阿姨看見你們,如果在路上碰見了,你們什麼事也不要對她說,你們快去吧!兩個幹部雲裡霧裡地出了門,走在路上才想起,他們連事先準備好的材料和關京陽的遺物都沒有來得及交給他家裡。他們還想,那個老軍人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他對兒子的犧牲似乎是早有所知,就算這樣,他既不問兒子善後處理的情況,兒子是不是立下什麼功,受了什麼嘉獎,入了黨沒有,也沒有對此提出任何要求,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從頭到尾只有一件事——子彈是從他兒子身體的哪個方向射進去的!

  當天晚上關山林和烏雲在縣裡領導和武裝部、民政局領導的陪同下去了縣委招待所,關山林一坐下便要那兩個幹部把兒子犧牲的情況詳詳細細地講給他聽。烏雲聽了一小半就聽不下去了,站起來走出房間,站到走廊盡頭靠著牆發抖。她抱著雙臂,全身蜷縮著,臉上一丁點兒血色都沒有,渾身不住地痙攣。縣裡的領導都出來看她,他們圍著她手足無措,他們叫來車要把她送到醫院去。後來烏雲可以說話了,烏雲孱弱地說,你們離開這裡,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關山林在屋裡聽完了兒子犧牲的整個過程。他坐在那裡,身板挺得筆直,雙手安放在膝蓋上,身體稍稍前傾,表情嚴肅地聽著講述,自始至終他都保持著這個姿勢,沒有移動,也沒有問話。幹部講得很激動,他被自己的講述感動了,當他講完的時候他已經淚流滿面。所有的人都被關京陽的英勇事蹟感動了,屋裡一片唏噓聲。關山林坐在那裡,有一刻他一動不動,他的老眼裡閃著兩顆晶瑩的淚花,那是一個軍人父親為軍人兒子驕傲和自豪的淚花。他站起來,抬頭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然後邁著一個軍人的腳步走出了屋。

  京陽部隊的兩個幹部很快就回部隊去了,他們辦完了他們要辦的事。走之前,他們小心地詢問兩位老人,是不是要把英雄的骨灰運回洪湖老家來?不,不用!他是軍人,軍人是屬￿他所盡職的那個國家的,不屬￿他的父母,如果他戰死了,那他就應該埋在奉命保衛的那個地方,生當守疆域,死亦當守疆域!兩個幹部是含著淚離開關家的,他們在回部隊的途中依然無話,有什麼話可以表達出他們對一對英雄父母的理解呢?

  問題是朱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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