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關京陽並沒有撤下來,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爬到犧牲了的爆破手身邊了。他在那裡做了一件奇怪的事,這件事後面的人都看見了,事情過後他們猜了好久,但沒有一個人能夠猜出那是什麼意思。關京陽費了很大的力氣把匍匐在那裡的戰友翻了過來,讓他面對著天空躺著。然後,關京陽從他身旁邊拾過爆破筒,開始往前爬去。後面的人都屏心靜氣看著他的舉動,他們現在已經知道他想幹什麼了。關京陽移動得十分謹慎,他似乎是害怕那些從他頭頂飛過的機槍子彈,有些遲疑和恐懼。他緊貼著地面緩緩蠕動,差不多是在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但是在一段路面比較好的地勢他突然跳了起來,像只受驚的兔子似的朝前奔去。他差不多跑出了有十幾米。他的腳下冒起一團耀眼的火光,火光不大,大約只有拳頭那麼大。那是一枚壓髮式步兵地雷,他踩中了它。

  他跌倒了,在跌倒的時候他的左腳齊腿髁骨處被炸得斷裂開來,整只腳掌只剩下幾塊皮牽連著。後面的人不約而同「呀」地叫了一聲。營長很痛苦地在心裡想,完了!完了!但是沒有。硝煙散去之後,人們看見關京陽開始抽搐著動了動。他似乎醒了。他醒來後的第一個動作是伸長手臂去夠滾到一邊去了的爆破筒。他把它抓在了手中。他顯得非常吃力地抬起頭朝前看了一眼,又開始爬動。後面有人哭了,是營部通訊員。地堡裡噴射出密集的子彈,至少有兩個射擊孔正對著關京陽,他前面的道路和四周被機槍子彈打得塵土四濺,低矮的灌木叢不斷折倒,然後繼續被子彈切割成碎末,隔著五六十公尺遠人們都能聞到辛辣的鮮寥葉和蒼蒲的味道。他似乎是緩過氣來了,爬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從容,現在他完全不再有害怕和遲疑。有一串機槍子彈飛過來,擊中了他拖在後面那只斷腿,把那只只有一層皮連著的左腳擊得粉碎。他只是渾身顫抖了一下,並沒有停止爬動,拖著血淋淋參差不齊的左腿繼續向前挪去。徹底地失去了那只左腳,他似乎感到輕鬆多了,自由多了,再沒有什麼牽掛,他開始仄著身子朝前滾動,這樣要快得多,也省力氣得多,那根爆破筒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裡,他好像認定現在只能依靠它了。又有一枚地雷在他滾動之中爆炸了,地雷爆炸的聲音就和一隻氣球爆炸的聲音一樣沉悶和短促,後面的人看不清他是否被地雷炸中,因為他沒有停下來,仍在往前滾動。他已經快接近地堡了,他只要爬上一段亂石就接近它了。

  他停了下來不動了,身子靠在一塊石頭上,像是閉著眼在那裡喘氣。他喘了一會兒氣,右手挾著爆破筒,左手伸出手去攀住那塊石頭,上身挺起來,想要爬到那上面去。這個時候他再一次被擊中了。擊中他的是一串高速機槍子彈。子彈打在了他的腹部和左腿上,人們看見一片發綠的血霧在他身後彌漫開來,他在一陣打擺子似的痙攣後被沉重的作力摜下石頭,摔出三四尺遠去。營部通訊員嗚嗚地哭著,緊接著又用手把自己的嘴捂住。營長回過頭來朝通訊員吼道,哭你媽個[屍求]!但是營長自己的眼淚也流了下來。營長抹了一把淚朝前看。他好像是死了,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爆破筒滾到了一邊。地堡的射擊鬆弛了下去,停止了,扣當山一片寂靜,寂靜得能聽見山溝裡清泉淙淙流淌的聲音。有一段時間人們以為他肯定犧牲了,那些地雷和機槍子彈足以把任何鋼鐵鑄造的人擊成碎片,實際上他已經被打得支離破碎了,他的身上亂七八糟的,分不清哪些是衣服的碎片和零亂不堪的肢體。但是人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看到那個兵又活了回來,那個兵又動了。他先是抽搐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欠起身子來,努力向一邊翻動,把身子翻了過來。他爬過去夠那個滾到一邊去了的爆破筒。有一叢葛藤掛住了他被打出來的腸子,使他不能朝前去夠住他想要夠住的爆破筒。他停了下來,低下頭費力地把那些腸子從葛藤上往下解。地堡裡的機槍又開火了,子彈像雨點似的潑灑在他的周圍,將一片石頭和那叢葛藤擊得粉碎。

  這倒幫了他的忙,因為他再用不著費力氣去解他的腸子了,他就那麼拖著牽掛著葛藤的腸子頭朝前爬去,拾起了爆破筒。他開始再一次地朝石頭上攀去。這回他成功了。他是那麼的勇敢,那麼的頑強,他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和頑強,就像那個不斷吐出死神火舌的地堡是個美妙的夢似的在呼喚他,他終身都在等待著它的呼喚,他急不可待地朝著它爬去。他的身後不斷留下他的鮮血,以及從他傷口處斷落下來的碎肉,他一點兒也不顧及這些,一點兒也不在乎這些,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停止下來,只有一樣他不會放棄,就是那具爆破筒,他把它摟在懷裡,現在他把它摟得更緊了。他終於爬到了那個地堡下面,他已經處在地堡火力的死角下了,機槍仍在狂躁地響著,但是它們打不著他了。他坐了起來,把爆破筒往上拽了拽。他靠在那裡大口地喘著氣。他在尋找合適的投擲位置。這似乎很難,地堡建築的地點選擇的很巧妙,它差不多完全是建在半個懸崖上的,四邊幾乎找不到可供攀援和落腳的地方。後面的人們看見他靠在那裡像是在猶豫著,但是人們立刻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一枚手榴彈從地堡的射擊孔中滾了出來,冒著煙跌落到他腳下。

  他看見了,他撐著石壁把身子往前傾,似乎是想要去抓住那枚手榴彈,可他沒有抓住,他伸出剩下的那一隻腳去踢了一下手榴彈。手榴彈順著亂石朝崖下滾去,在半途中爆炸了,飛起來的彈片和石頭擊中了他的頭部和胸部。他全身上下都是血,他完全成了一個血人,但是這一次他連停頓都不想了,他似乎是感覺到了他再沒有時間可供喘息和揩拭糊住眼睛的血了。他看中了一個地方,那是一塊比地堡低一些的石頭,石頭很圓,無法站立,但他選擇了一個更為有效的方式。他朝石頭移去。他攀了上去。他把身子往裡一滾,把自己緊緊嵌在石頭和地堡之間的那條窄縫裡,這回他非常穩妥地靠在地堡上了。在他做這個動作的時候營長猛地閉上了眼睛,營長懂得這個選擇意味著什麼。接下來的情況就利索多了,也簡單多了。他把那根粗重的爆破筒順著射擊孔往地堡裡塞。

  地堡裡似乎早有準備,有人抵住了爆破筒。他把爆破筒抽了出來,抱在懷裡,從身後取出一枚手榴彈。他拉開了手榴彈的導火索,停頓了一下,才把它投進了地堡。手榴彈在地堡裡爆炸了,濃煙從射擊孔躥了出來。他緊接著又拉開了爆破筒的引信,把它塞進了地堡。現在他做完了他該做的一切了。後面的人這時都大喊起來,快往下滾!快往下滾!連營長都禁不住地從掩蔽處跳起來大聲地呼喊。他躺在那裡沒動。如果是一個健全的人,也許他能夠幫助自己從那條石縫中掙脫出來,滾進亂石叢中,但他不能,他傷痕累累,精疲力竭,他已經用完了他所有的意志和力氣。他再也沒有力氣從那裡掙出來了。他把他自己嵌在那裡了。他面向天空躺在那裡,心裡突然一下平靜了,所有的怯懦和障礙都消失了。他睜大眼睛看著天空,在手榴彈的硝煙被猛烈的山風吹盡之後,他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龐。他抬起了一隻血乎乎的手,似乎是想要伸手去撫摸一下那張可親可敬的面龐。他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在他和整個地堡都一起高高地拋向天空的時候,他聲音輕微地吐出了他這一生中最後的兩個字。

  ——乾娘。

  十五分鐘後,部隊攻下扣當山越軍核心防禦陣地並很快佔領主峰。

  當關京陽在扣當山被一股耀眼的火柱托向天空的時候,五十四軍軍部機關俱樂部副連職幹事餘興無突然感到一陣巨烈的撕裂感。二十五歲的前舞蹈演員餘興無當時正在處理一批全國各地寄給前線將士的慰問信件,她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巨裂心痛懾獲住了,因此她不得不用力地捂住心口,她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仿佛靈魂中有什麼東西突然折倒了,斷裂了,一刹那間消失在一片煙塵之中。俱東部主任後來回憶起,餘興無那一天臉色非常蒼白,非常憔悴,就像全身的血液都被從她那美麗的軀體中抽空了似的。餘興無是在五月份才知道關京陽戰死的消息的,那個時候部隊已從越南境內撤回,並陸續返回駐地,忙著評功,開總結會,處理傷亡指戰員的善後事宜。關京陽作為一等功臣被報到軍裡,軍裡要求整理材料,以便全軍開授功大會的時候號召全軍指戰員向英雄學習。餘興無知道這個消息時完全呆了,她沒有流淚,也沒有說話,有好長一段時間人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只看到她拿著登著關京陽英勇事蹟的《解放軍報》看了—遍又一遍。餘興無設法找到了關京陽家裡的地址,她給關京陽的父母寫了一封不長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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