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關山林生氣地說,你們這是幹什麼?你們到底要幹什麼?不就是被子黑一點兒嗎?不就是褥子髒一點兒嗎?黑點兒髒點兒又能怎麼樣?未必就死人了不成?你們那麼張揚,你們還有一點兒階級感情沒有?哦,就顯出你們的乾淨了?我看未必,我看要說髒是你們髒,是你們的腦袋瓜子裡髒!關山林一邊說著一邊拿粗大的手指用力往自己的腦門上戳,表示一種強調。關山林這麼一戳,就把朱媽戳得心虛了,朱媽背後找烏雲訴苦,說,髒是事實吧?不乾淨是事實吧?我也沒說嫌棄的話,也就是拆拆洗洗,這就不幹了,還要挨批評。烏雲也不好協調,明知朱媽是個有著潔癖的人,眼裡和心裡都看不下去,但關山林把問題上升到階級感情的高度上,那就不是一般的問題了,那就是原則性問題了,在原則性問題上沒人敢做關山林的對手,烏雲就只能單方面勸朱媽,要她睜隻眼閉隻眼。

  朱媽說,我能睜隻眼閉隻眼嗎?你沒看看客人那個房間是怎麼一個情況,我也不好形容,我也形容不出來,反正連「上尉」都不願進去,「上尉」一到門口就繞著走,你想想它是一個什麼樣的慘狀!烏雲說,朱媽你就不要強了,你在我們家幾十年了,你該知道,要比試強,我們誰都不是老關的對手,我們合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對手.我是服這個氣了,我勸你也服這個氣,在別的方面,你該怎麼管就怎麼管,你想怎麼管就怎麼管,隨你的心願,客人房間裡的事情,你就放任自流吧!朱媽在這個家待了幾十年,知道這個家是怎麼一回事,知道這個家的實際統治者是誰,知道她不能拿那個頑固不化的統治者怎麼樣,先前來找烏雲,也只當是找一個傾訴的對象,找一個理論上的同盟軍,現在分明同盟軍是沒有的了,再往下說,說不定還會說出另外一個對頭,朱媽只好不說了,只好扭頭走開去做自己的事。但是朱媽嘴上不說,心裡卻禁不住想,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烏雲她也算是個極愛乾淨的人吧,她搞了幾十年的醫,最認的就是一個乾淨,平時誰吃飯前不洗手她都不依,怎麼碰到老關這人,她就軟了虛了?她就什麼原則都可以放棄了?這個家裡,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在主宰著?

  關山林父母早亡,老家已沒有幾個親人,不過和關家沾親帶故的親戚卻不少,這些親戚大多是窮親戚。這很合情合理。老區過去很窮,因為窮,人們才無所顧及且熱情洋溢地起來鬧紅。鬧得天翻地覆乾坤顛倒。但是不知是什麼原因,老區在換了一個朝代之後仍然很窮,使了多大的勁兒都沒能富起來,儘管如此,他們也不會再起來鬧紅了,因為這個朝代是他們自己嚷嚷著打下來的。在這個朝代裡,上上下下都有不少老區的子弟在做著官,他們不能造自己子弟的反,他們只好一如既往地窮下去。

  但是老區人也有別的辦法對付貧窮,最常用的辦法之一,就是向在外做官的子弟討救濟。老區在相當長的時間裡心安理得地成為國家的五保戶,吃著國家糧庫調撥的糧食,穿著國家軍隊支援的衣服,花著國家銀行提供的鈔票,老區應該算是共產主義的試驗之地。關山林的大多數親戚都具有這樣的素質,因為知道關山林回到了洪湖縣,他們的這種素質就有了發揮的機會,他們一個個都非常善於寫信,他們在信上寫一些幾十年前的人和事,問關山林還記不記得這些人和事?他們在信上潦草而又言簡意賤地寫道,二爹(或二爺),此信無它,只是家中生活困難。然後他們就敬祝二爹(或二爺)身體健康,長命百歲。他們源源不斷地寫來那些貼著八分錢髒兮兮郵票的信,用它們來瞄準關山林。老實說,它們的成功率通常都比較高。關山林對這些「此信無它」的鄉下來信長期以來都保持著一種飽滿的熱情,在鄉下他已經沒有了太多的直系親屬,但他還有一份濃得割捨不下的鄉情,那些鄉下來信就成了一條條毛細血管,一頭連著散發著新鮮氣息的鄉土,一頭連著他的肚臍。關山林一直熱衷於遙控有求於他的窮親友們擺脫窮困,走向富裕,他給他們寄錢去,同時也給他們出一些充滿了理想主義的主意。關山林有一個遠房侄孫是個孤兒,他的爺爺當年和關山林一同當的兵,以後戰死在川北。

  這個遠房侄孫向關山林訴苦,說自己家無隔夜糧,身無過冬衣,四十歲的人了,連媳婦都說不上一個。關山林很難過,他給侄孫寄了一筆錢,讓侄孫喂鴨子。老家湖汊縱橫,魚蝦密佈,喂鴨子只需花費一些力氣,用不著更多的投資,關山林詳細地算了一筆帳,按照他的算法,這筆錢加上侄孫兩年的汗水再加上鴨生蛋蛋孵鴨的理論,是可以使侄孫過上寬裕的日子,並把一個健康的農家女娶回家裡來。但沒過多久侄孫又寫信來討救濟。侄孫在信上說:遵照二爺的指示喂了鴨子,鴨子也長得很活潑,特別是它們集體在湖裡嬉水的時候,樣子是極可愛的,但是鴨子全被人藥死了。侄孫說他打算改喂種豬,他不會被災難所嚇倒,他難道不是紅軍的後代嗎?侄孫解釋說種豬是圈著喂的,不可能去別人家的塘裡戲水,所以絕對不會被藥死。關山林覺得這個想法是正確的,關山林尤其感動的是侄孫不被災難嚇倒的決心,於是他又給侄孫寄去一筆錢,同時還寫了一封厚厚的信,在信中他叮囑侄孫多多向技術員討教,學習科學養豬的方法。

  關山林守著晨露把那封厚實的信交給了郵遞員,但這不是關山林寫給他侄孫的最後一封信,實際上在那之後他還寫過好幾封信,除了鼓勵和教育之外,信的內容都有所變化。他的那個不成氣的侄孫不斷地寫信來訴苦,說種豬得了瘟疫,打算改盤豆腐房,又寫信說豆腐賣不出去,準備改辦榨房,接下去是榨房收了一大批發了黴的貨,全虧了進去,想想還是不如開小賣店穩妥,就算小賣店一樣東西也賣不出去,東西還是自己的,吃用不到別人頭上去。

  關山林終於發現他的錯誤了,他終於發覺事情在什麼地方被弄錯了,要麼是他的那些窮親戚,要麼是他自己,反正事情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和單純,不像他想的那樣,僅靠著勤奮勞動就能改變窮苦的面貌。關山林想弄清楚問題出在什麼地方,它們的癥結在哪裡?於是,關山林決定回一趟老家。

  關山林震驚了,他沒有想到老家雖然解放了近三十年之後仍然還是那副老樣子。小車在離境子幾裡路之外就停下了,走.不動了,通往烷子的路又窄又破,小車根本開不進去。關山林下車走,一路走著,眉頭就越皺越緊。沿路全是荒蕪敗衰的景象,田裡的野草比秧苗高,地裡看不見耕牛也看不見莊稼;零落的農舍泥牆稀縫,屋頂的麥秸都發黑了;臥在農舍前的瘦狗見了陌生人連叫的力氣都沒有,性子烈點兒的也只是白著眼哼哼幾聲;有一個七八歲的光屁股孩子在路邊沒精打采地丟石頭玩,顯然是玩熱了,也不嫌髒,就在田邊用汙黑的手掬著田裡渾濁的水來喝。這一切都使關山林難受,使關山林的臉色越來越陰沉,越來越難看。

  關山林回到垸子裡的當天就召集隊裡的幹部和大娃社員們開了一個會。會是在晚上開的,這樣就顯得有些神秘。村裡的幹部們早早就來了,他們一個個袖著手勾著腰走進屋裡,恭恭敬敬地管關山林叫爹或舅或爺,然後他們就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關山林帶回去的紅牡丹牌香煙上,會由關山林親自主持。關山林對烷子的衰敗和貧窮十分痛心,他痛心得渾身發抖,他大聲叱駡著他的那些堂兄弟和叔伯侄兒侄孫們,挨個兒指著鼻子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關山林血壓升高,心跳加劇,面色赤紅,嘴唇哆嗦,有一個時候他差點兒一頭倒了下去。而那些遠親近鄰們則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唯恐落後地一支接一支吸著關山林帶去的紅牡丹香煙,直到把它們全部吸光。他們誰也沒有認真地聽關山林罵了一些什麼,他們也不管關山林為什麼要罵,因為有了這麼高級的香煙,他們甚至是很喜歡聽關山林訓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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