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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那天家裡接到一封黃色封皮的軍郵編碼公函。李部將這封信交給了烏雲,烏雲正在廚房裡幫助朱媽收拾年貨。灶臺上堆滿了朱媽去採買來的雞鴨肉蛋,一群魚在水盆裡活蹦亂跳,把水濺得到處都是。烏雲在圍裙上揩幹了手,拆開了那封公函,裡面有薄薄一張紙,是用打字機打的,蓋有公章,署有日期,那實際上是一份死亡通知書。通知書通知死者家屬,原空軍第二教導學校技偵組營職偵察參謀關路陽於1971年11月2日突然死亡,死亡原因自殺。也許因為這份公函太短,幾乎一口氣就看完了,烏雲一時沒有回過神來,等她回過神來時,她大叫了一聲往後倒去,昏厥在那盆長須紅鱗的大鯉魚旁邊。

  朱媽嚇壞了,她丟下手中的酒瓶子跑過去攙扶烏雲,離開廚房朝外面走去的李部聽到動靜也朝回跑,幫助朱媽把烏雲抬進她的房間。朱媽用力掐烏雲的人中穴,點了一把鐵掃帚草在她鼻子邊熏,李部則跑去給衛生所打電話。醫生很快趕到了,他們給烏雲注射了一針腎上腺激素。烏雲醒過來之後就開始流淚,她是默默流淚的,淚水漣漣下淌,但她卻一聲不吭,不哭出聲來,她那個樣子把朱媽和孩子們都嚇壞了。湘陽躲了出去。湘月抱著一個布娃娃站得遠遠地朝她看,她看媽媽靠在床上,臉上的淚水止也止不住,她忍不住丟了娃娃,扭頭沖進自己的房間,趴在床上哇哇大哭起來。

  關山林是在家中一片混亂的時候讀完那份已經被髒水弄濕了的公函的。關山林讀了一遍,回過頭來又讀了一遍,然後把公函放到了桌子上,用一枚六零迫擊炮彈彈頭做的鎮紙壓住它。關山林讀這份公函時李部在場,李部看見首長全身巨烈地震動了一下,像是挨了重重的一擊。他背對著李部,李部覺得他肯定是痛苦地闔上了眼睛。好半天他才轉過身來,他沒有說話,嘴唇緊緊咬合著,一直到晚上,他都保持著這個姿勢。他朝李部揮了揮手,意思是要李部離開。李部猶豫了一下,不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不該堅持留下來,留在首長身邊。但是李部最終還是出去了。關山林走過來關上了房門,他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裡,整整一天他都沒有離開那個房間。中午的時候李部叫他吃飯,他擺了擺手,他仍然緊闔著嘴唇,沒有說話。

  下午他還是沒有走出房間。李部有些擔心了。不管這種擔心是不是多餘的,他還是有些擔心,到點燈時分,李部再次推開關山林的房間,他要首長出來吃飯。關山林擺了擺手。關山林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那裡。李部這回決定不離開,除非首長出去吃飯,李部說,您都兩頓沒吃飯了,朱媽熬了粥,您喝點兒粥吧。關山林開口了。關山林說,我不想吃。關山林是想這麼說的,實際上他並沒有說出這句話。他剛剛啟開緊合的嘴唇,一大口鮮紅的血就從那裡噴了出來,一直濺到了幾尺之外的白牆上。

  關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有從老大關路陽的死亡陰影中擺脫出來。這個陰影十分固執地籠罩著這個家庭。不管誰失口提到路陽的名字,烏雲立刻就會流下淚來。路陽的名字在這個家庭裡已經成了一種忌諱。但即便所有的人都不提及路陽的名字,也不能把烏雲從痛楚中拯救出來,因為別人不提,烏雲仍然要自己去想,既然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她的腦子和心,那麼同樣也沒有人能夠阻止她的眼淚。相比之下,關山林的痛苦比烏雲來得更甚,這個打擊就好像有誰用一把大刀攔腰將他一截兩段似的,他幾乎要垮下去了!路陽是他最喜歡的孩子,誰都知道,家裡五個孩子中,做父親的真正寵愛的只有路陽。他是關家的老大,他給關山林帶來了做父親的權利。他像他的父親,他們同樣的勇敢無畏、充滿力量、頑強自信、渴望一個真正軍人的生涯。他是那麼高大魁梧、信心十足、充滿智慧、忠貞不渝,在關山林眼裡他幾乎就是自己的化身,不,他比自己更強,更優秀!可是他卻死了,在他剛剛度過二十二周歲的時候,他選擇了自殺這種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結束了他優秀軍人的生涯,這不能不令關山林肝膽俱裂、五內如碾,關山林在這樣的打擊下就像自己死去了一樣。

  有一段時間關山林和烏雲一直回避著提起路陽的事,這段時間裡整個家庭都像死去了似的,憂鬱得讓人感到一種窒息。這段日子也許有一百天,也許有一百年。但是有那麼一天,他們突然覺得這是一個錯誤,他們突然覺得他們不能這麼繼續下去了。兒子死了,但他們還活著,他們不能讓兒子的陰影就這麼永遠地籠罩著他們,主宰著他們。他們自己本人就是軍人,就是戰士,他們不能因為目睹了死亡就害怕了,就打出了白旗,就在投降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就躺了下去。不,他們不會害怕的,不會打出白旗的,不會在投降書上簽上自己名字的,不會躺下去的!他們決不會的!他們不是軍人嗎?不是戰士嗎?他們知道怎麼去面對死神。它翩翩飛來了,它盤旋在他們頭頂上,它把它黑色的巨大的翅膀撲扇得嘩嘩作響,它想威脅他們,嚇倒他們,就像它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可是它找錯了對手,他們不怕它,他們覺得把胸挺起來是個好辦法,把腰直起來也是個好辦法,他們就這麼做了,於是他們感到一股從信念流淌出的勇氣源源不斷地注入他們的身體,使他們的身體錚錚作響,百折不撓。

  他們依然是痛苦的,他們正在日復一日地經受著這種痛苦,但是他們不會讓自己倒下去!有一天一家人正在吃飯的時候,關山林突然在飯桌上說,你們記不記得,路陽小時候玩過一個沙盤,老烏你記不記得?吃過飯後你們在儲藏室裡找一找,你們把它給我找出來。全家人都停下了筷子,朱媽和李部用一種驚愕的神情看著關山林,然後他們又用一種擔憂的目光轉過來看烏雲。這是一次未曾預告的地震,或者說這是一枚被突然引爆了的定時炸彈,它將把所有的人在假想的平靜中炸得粉身碎骨。但是沒有。烏雲的臉色很平靜。他們沒有交談過,但她似乎知道他的心裡在想著什麼,她和他想的是一樣。烏雲很鎮定地把手中的筷子放下,用手絹揩了揩嘴,說,我還記得,就是那些飛機坦克大炮和小錫兵模型吧?你和路陽不是還在一起玩過嗎?是我把它們收起來了,我怕別的孩子把它們弄壞了,等吃過飯我就去把它們找出來。說完這句話她沒動。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隔著飯桌,他們互相對視著。他提到了兒子的名字,她也提到了兒子的名字,他們都提到了他,他們都邁出了那一步!沒有什麼垮下來,沒有什麼轟然倒下。他們戰勝了那對蝙蝠似的黑色翅膀,他們聽見它膽怯而失望地從他們身邊悄然飛走。他們互相對視著,眼眶裡溢滿了淚水。

  那天晚上他們走出了院子,沿著院子裡的林蔭小道去散步。

  春天已經很濃了,濃得已經能聞到夏天的味道了,院子裡到處開著花,開著爛漫的月季和累累的串紅。他們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道,一直走到了圍牆邊。兩年以前路陽回家的時候,關山林和兒子到這裡來過,父子倆談到了一場戰爭,那場戰爭直到現在還沒有發生。現在他們就站在那裡,站在兒子曾經站過的地方。夜晚,清風徐徐,整個山城一片悠悠飄飄的燈火,他們就像站在燈火叢中似的。嘉陵江從他們的腳下流過,江面上船燈點點,順水而下或者而上,隱隱有輪機聲傳來,近了又遠了,一艘船拉了一聲笛,其它的船也相跟鳴笛,笛鳴聲在兩岸回蕩,經久不息。他們都被這種生動的回聲震動了。

  她突然開口道,你說,他怎麼這麼傻?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沒有提到兒子的名字,但他知道她說的是誰。他說,不,我們並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我們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她說,有什麼事值得他這麼去做呢?值得嗎?

  他說,那要看是為什麼了,這才是重要的,可是我們不知道。

  她說,就算這樣,他為什麼非要選擇自殺這種方式?他難道就沒有別的選擇了嗎?你說,他真的沒有了嗎?

  他說,我想是的,如果有,他一定不會這麼做的,既然他這麼做了,那這就是他唯一的選擇,唯一的理由,他不是那種糊塗的孩子,從來都不是。

  她說,是他太自信了?他發現他的自信騙了他?是他忽略了?有一道坎他過不去?是他太優秀了?他受不了什麼羞辱?還是一次意外?

  他說,不,自信不是理由,忽略不是理由,優秀更不是理由,如果有什麼坎,只有自信和優秀能幫助他通過,別的只能是僥倖和巧合,也不是意外,他是個優秀的軍人,一個優秀的軍人沒有意外!

  她抬起臉來看著他,她說,你就這麼相信他?

  他在黑夜中點了點頭,他說,是的,我相信。

  他們並排站在那裡,靠得很近。他感到她在硬噎。他伸出一隻手臂去將她摟住。她軟弱地把頭靠在他的臂膀上。她說,他才二十二歲,他才二十二歲,他還是孩子。她哭了。她說,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他把她摟得緊緊的,他覺得自己眼角也濕潤了。他張開鼻翼,讓自己的整個肺葉、整個胸腔都灌滿清冷的空氣,這樣他就鎮定多了。他說,我知道他才二十二歲,我知道他還是個孩子。他是我們的大兒子,是吧?他再一次張開鼻翼,讓自己的整個肺葉,整個胸腔都灌滿冷空氣。他說,但是,你不要哭,我也不要哭,我們都不要哭,我們為什麼要哭呢?我們還有會陽、京陽、湘陽、湘月,我們有五個孩子,五個孩子少了一個,我們還有四個,我們還有四個孩子,幹嘛要哭呢?

  他這麼說,她聽著,她覺得他的話說得多麼好啊!她從他臂膀裡掙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揩了一下臉上的淚痕。她說,你說的對,我們還有會陽、京陽、湘陽、湘月,我們還有四個孩子,我不該哭,我為什麼要哭呢?我保證,我以後再也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她這麼說,他聽了以後笑了,她也笑了,他們都笑了。在黑暗中他們看不見對方的笑臉,但是他們能感到。

  他們感到了。

  他們就是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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