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但這並不說明他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恰恰相反,他走進了死胡同。

  關路陽是一名正統軍人,他是為做一名職業軍人出生的,他的素質和經歷就證明了這一點。軍隊由三種人組成,一種軍人是靠著力量和技能存在的,一種軍人是靠著思想和智慧存在的,剩下的一種,是兩者的素質皆而有之,同時還具有著信仰,這三種軍人中,前兩者是軍隊中的大多數,後一種是軍隊中的位使者,而關路陽就是佼佼者中的一個。關路陽是軍人中的優秀一員,他具有著一名軍人應該具備的優秀素質,正因為這個,他在短短幾年時間內,由一名新兵迅速地被提升到營級軍官的位置上,同時被軍隊從幾百萬成員裡選中,挑選出來作為軍隊未來的高級指揮人員進行考驗和培養,可以這麼說,如果不是出現軍隊內部的問題,關路陽在今後的日子裡仍將會迅速地提升上去,他的面前將是坦途一片。但是問題出了。

  問題不是出在別人身上,而是出在他自己身上,出在他的榮譽感上。關路陽太看重他的榮譽感,在榮譽感的問題上他一向沒有調和的餘地,別人也有榮譽感,別人的榮譽感是生命花園中的花朵,是生命天空中的雲彩,他不,他的榮譽感是生命的基礎,是生命的支援,換言之,他的榮譽感就是生命,比生命還要重要,他的作為一名優秀軍人的優秀品質和素質全都源於此。問題就出在這裡。他看重軍隊,看重自己效忠的這架龐大的國家機器,他為自己作為這架龐大機器中的一員,而且是優秀的一員而驕傲,他的忠誠是不容動搖分毫的,他的信念是不容動搖分毫的,他鄙視那種投機的、見風使舵的、諂媚的行為,他堅定地認為一名軍人沒有什麼理由可以改變自己的初衷,於是,他走進了一條死胡同。他把他的思維程序鎖死了,他認定了他的選擇,從而也認定了由這一選擇決定下來的解決方式。

  星期天一大早,關路陽待著負責人寫給他的通行令走進了辦公大樓。一個陸軍士兵攔住了他。關路陽把通行令交給那個士兵看。士兵叫來自己的班長,班長正光著上身在刷牙,一嘴的泡沫。班長看了看便條,揮了揮拿牙刷的那只手,意思是關路陽可以進去了。關路陽上了三樓,他的辦公室在頂頭的一間,他走過去,推開門。門沒鎖,屋裡亂七八糟的,一股粉塵味,幾張桌子上都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紙片,文件櫃大敞著,嘔吐似的傾倒出一堆文件檔案,這顯然是搜查造成的。關路陽迅速地朝南邊的那個窗戶的窗簾盒上方瞟了一眼,他發現那裡沒有什麼異樣,他放心了。他開始按計劃行動。他先關上門,把門從裡面別上。他走過去,搬起一張桌子,那種桌子是棗木做的,四屜兩櫃,龐大而笨重,是軍隊裡常見的那一種。他只輕輕一用力就將它搬起來了。

  他把它放到門邊,用它抵住門,再搬來另一張桌子,桌面朝下,把它架在第一張桌子上,這樣,門就完全被頂死了。他在做所有這些事時都很輕鬆,沒有弄出一點兒聲響。接著,他朝南邊的那扇窗戶走去。他用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搭腳,站了上去。房子是老式的蘇式建築,空徑足有四公尺高,但是桌子有九十公分,椅子有四十公分,關路陽高一百八十一公分,再伸出手臂,這樣他就完全能夠到窗簾盒上的一個角落了。他在那個角落裡摸索了一會兒,取出了一個紙包。他下到地面來,把椅子和桌子都搬回原處,擦掉上面的鞋印,直到他認為他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時,他才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他把辦公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清到一邊,在桌前坐下。這時,有人在外面敲門,他聽出是辦公大樓門口站崗的那個士兵的聲音。士兵問,喂,你完了沒有?他沒有回答,坐在那裡沒動。士兵想推門進來,門是反鎖著的,他進不來。士兵提高聲音大聲問,喂,你在幹什麼?你把門打開!他仍然沒理他。士兵踹了門一腳,門很結實,頂著門的那兩張軍隊的桌子同樣很結實,士兵沒法把它們踹開。士兵朝樓梯跑去,一邊大聲喊,班長!班長快來!關路陽坐在那裡,聽見士兵的腳步聲奔下樓去,他打開桌上的那個油紙包,包裡是一個黑色的防潮套,他把防潮套的套口撕開,從裡面取出一支槍和一匣子彈來。這是一支嶄新的69式7.62毫米軍用手槍,槍還沒有使用過,槍體上還蒙著一層薄薄的保護油。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方乾淨的棉布手絹,開始擦拭那支槍。這種手槍有六十一種通用零部件,十五種專業零部件,三種改制零部件,全部拆卸開來擦拭十分麻煩,但他是老手,他知道怎麼對付它們,他幹得從容不迫。樓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腳步聲直奔三樓盡頭的這間辦公室而來。從腳步聲中他分辨出至少有四個人。

  他們急促地敲門命令他把門打開。他沒理他們。他開始迅速地將拆卸開的槍裝起來,套筒、螺紋槍管、複進簧導杆和緩衝器、套筒座、鉸鏈鎖和彈匣。他們開始撞門,用腳,用肩膀,還有槍托。又有幾個人朝走廊這邊奔來。他聽到有人在喊,上天窗!他已經將那支69式重新裝好了,現在它就握在他手掌裡,槍顯得有點兒小巧,沉甸甸的,讓人感到一種磁力。他拉動了一下槍栓,扣動了扳機。他聽出撞針擊發的聲音很正常。門被巨烈撞擊著,這回他們找到正確的方式了,幾個人同時用肩膀衝擊門,這種辦法很奏效,門開始發出艱難的呻喚聲,頂著門的桌子也開始搖動。他沒有回頭,從油包裡拿出那匣子彈。子彈一共六發,淺黃座深黃頭,是那種鋼套的巴拉貝魯姆手槍子彈。他很滿意這種子彈.這種子彈穿透力足,同時又不含特種彈藥,產生的永久性彈道遠小於5.56口徑與7.62口徑的步槍彈,擊中目標後前後創口都能保持得很秀氣,沒有太大反作力。

  他聽到頭頂上什麼地方傳來輕微的響動,他沒分散注意力,他把那六發子彈從彈匣裡退出來,倒在桌子上,它們像六個孿生兄弟似的精巧地躺在那裡。他機敏地抬起頭,同時把手中的空槍迅速地舉起來對準了天花板天窗揭開了,一個士兵的頭從那裡探出來又飛快地縮了回去,接著天花板上傳來笨重的跌倒的聲音。他收回伸出的手臂。現在他沒有多少時間了。他將一發子彈裝進空彈匣,把彈匣裝入彈發和半截軍帽全被灼糊了,那中間出現了一個蠶豆大的槍眼。過了一會兒,有一汪鮮血從那裡流淌出來,順著他的鬢角滴滴達達地落到地板上。他的右手右臂慢慢地滑落下來,在空中蕩了一下,手中的那支自動手槍仍然緊握著。他坐在那裡,沒有倒下,胸膛挺得筆直,至少當那些士兵沖到他的面前,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時,他還沒有倒下。

  11月底時關山林的家裡來了兩名軍人,兩名軍人是由當地保衛部門的幹部陪同來的,他們只簡單地詢問了一下關山林和烏雲有關他們的大兒子關路陽的情況。關山林和烏雲只能說出一些兒子小時候的事情,至於兒子在部隊的事,他們所知甚微。兒子也許從事的是一項保密級的工作,他們都是軍人,他們知道不該打聽的事情決不打聽。兩個軍人要提取關路陽在家裡的一切寄存物品,他們出示了證件和命令。關山林要烏雲帶他們去找他們要找的東西。沒有,他們什麼也沒有找到,關路陽沒有任何物品寄存在家裡。實際上關路陽到部隊後只回家過一次,住了十天,他回來的時候只帶了一支手槍和一個公文包,他走的時候原樣把它們帶走了。正像一個最典型的軍人應當做的那樣,關路陽沒有留下任何私人物品。兩個軍人後來走了,什麼有價值的話也沒說,但是關山林和烏雲已經有了一種不祥之感,他們預感到兒子關路陽出了什麼事,而且是非同一般的事。

  1972年春天的時候關山林和烏雲才知道兒子關路陽死亡的消息。

  消息跚跚來遲,但死神的消息在任何時候都具有它無可抵禦的打擊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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