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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老大關路陽走後不到兩個月,冬季徵兵開始了,十五歲的老三關京陽被五十四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看中,作為文藝兵招進了部隊。

  先是一男一女兩個軍人到學校裡,他們考核了學校推薦的幾十名孩子,從唱歌跳舞到檢查肌肉骨胳,考核得十分挑剔。關京陽走進考場的時候兩個嚴肅的考官不由得會心地相視一笑。這孩子生得太清秀太水靈了,他簡直就像是一個俊俏的女孩子,連他臉紅的樣子都像。他們先要他跳個舞。跳個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或者跳個北京的金山上,如果這些不會,你隨便擺兩個動作就行,比如說,亞克西這個動作你會吧?京陽輕輕地點了點頭,表示他聽懂了,他很秀氣地說,那我跳一段紅色娘子軍,就是洪常青就義那一段吧!你們能幫我哼一下曲子嗎?他說這句話時紅了一下臉。他們點頭,他們當然能,他們當中有一個就是前任吳瓊花呢。

  他們開始哼,他開始跳。他吸腿、展臂、大跨。他一開始跳他們就不笑了。他跳得太棒了,他的動作、表情,幾乎讓人懷疑他是否受過專業芭蕾訓練,而最難能可貴的是,當他跳完那一段舞蹈後,他們發現他大大的眼睛中竟溢滿了淚水。他們被他的舞蹈天賦征服了。那麼,能再唱一首歌嗎?你能唱首歌給我們聽嗎?他點頭,輕輕說,你們想聽哪首歌呢?這回他們可是震驚了,你瞧他是怎麼說的,你們想聽哪首歌呢?想聽哪首歌,也就是說,只要是想聽的,他都能唱出來。那就唱一首頌歌吧,胡松華唱的那首,聽嗓音你能高上去。他點點頭,開始唱。啊哈嘿依喲呵嘿,啊呵嘿依喲呵嘿。他一開口就把他們迷住了。天哪!他的嗓子好極了!他是那種極富魅力的抒情高音,他在High上能讓自己像只雲雀似的直插雲霄,讓他的歌喉在那裡久久地、久久地環繞。他們給他鼓掌,拼命鼓掌,完全忘記了自己考官的身份。

  他們要他唱烏蘇里江船歌,或者唱二郎山。他唱了,不是一曲,而是兩曲。但他們還沒有夠。現在他們可知道他能唱什麼了,他們想知道他能不能唱俄羅斯民歌,不是蘇修的歌,是俄羅斯民歌。當然,這個他也能。那就給你們唱一首頓河我親愛的母親吧。他站在那裡,丁步側身,微收下頷,雙手交握。他們的臉上立刻有輕柔的河風徐徐地吹過。他那個樣子就像一個真正的頓河的兒子。他們被他的歌聲、被他的抒情陶醉了,很久以後他們才睜開了眼睛。這首歌是誰教你的?我媽媽,是她教的。你媽媽是幹什麼的?她是藝術家嗎?不,她不是藝術家,但是她比歌唱演員唱得更好。這回他們才算真正找到原因了。一隻雌百靈生下了一隻小百靈,她告訴他用什麼來表達對生活的熱愛,對大自然的熱愛,對生命的熱愛,這就是原因。好了,現在他們用不著再考核下去了。他們沒有像對別的孩子那樣對他說,你可以走了,而是微笑地對他說,再見。當他走出去的時候,他們在名單上找到了他的名字——關京陽。他們在那三個字下面用紅筆重重地劃了三道橫杠。

  關山林對京陽當文藝兵這件事絲毫不感興趣,他毫不掩飾 對文藝兵的不屑一顧。當兵為什麼?當兵為打仗!打仗靠什麼?打仗靠的是真刀真槍!我當了那麼多年的兵,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哪一仗是靠蹦蹦跳跳、拉拉胡琴唱唱歌打下來的!關山林這麼對前來家訪的招兵幹部說。倒是烏雲幫著招兵的說話。烏雲說,戰爭年代也不是沒有宣傳隊,什麼時候都有。遼沈戰役的時候,你忘啦?那些宣傳隊的人站在路邊打著快板唱,同志們,往前走,前面就是張家口。是英雄,是好漢,戰鬥打響比比看。這個我都還記得,你怎麼會忘了?關山林望著天花板乾巴巴地說,我忘了,我不記得有這種事。

  烏雲說,你不是不記得,你是不承認,你不承認,你就不是真正的唯物主義、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關山林生氣地說,誰說我不是真正的唯物主義、徹底的唯物主義?我不是真正的唯物主義、徹底的唯物主義,未必我還是唯心主義不成?扯淡!烏雲毫不退縮,說,你要承認你是唯物主義,你就得承認事實,你為什麼不承認事實?關山林說,誰說我不承認事實?你把事實拿來!烏雲說,事實就是宣傳隊也是鼓舞士氣,打擊敵人的戰鬥隊伍,有本事你就承認這一點兒。關山林說,戰鬥隊伍就戰鬥隊伍,承認這一點兒就承認這一點兒,有什麼了不起!烏雲說,既然你承認了,你就應該讓京陽去宣傳隊。關山林說,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他整天在女孩子堆裡蹦呀跳的,他能跳出什麼名堂來!

  關京陽第二天穿上了軍裝離開了家,當上了一名文藝兵。

  關京陽雖說離開了家,但他離家並不遠。五十四軍軍部在鵝齡公園路,離幹休所所在的大坪路只有三站路,他實際上是在家門口當的兵。關京陽被分在學員隊,和他一起招進宣傳隊的還有十七八個兵,年齡都差不多,他們經過了很短一段時間的新兵操練,後來軍首長說,算了,我又不要他們去走正步,我要他們唱歌跳舞,搞那些八股文幹什麼?這樣他們就回到宣傳隊,開始了正規的藝術訓練。

  關京陽的藝術天賦很出色,他被任命為學員隊的副隊長。但是他太靦腆,太不愛出眾,他心腸柔弱,副隊長這個角色對他來說形同虛設,完全幫不上隊長的忙。隊領導找他談過幾次話,他也不吭聲,只是低著頭坐在那裡,隊領導恨鐵不成鋼,只好把他撤了,另換了一個。這樣反而幫了他,他是個喜歡靜處的孩子,除了練功和政治思想學習之外,他總喜歡一個人躲在宿舍裡看書。他看的多是一些文藝書,他一邊看著那些書一邊默默地流淚。他的感情太豐富、太脆弱了。

  他老是把蚊帳放下來,掖得嚴嚴實實的,一個人躺在裡面呆呆地遐想。學員隊的小女兵們都很喜歡他,總愛來找他說話,她們總能找到很多的藉口。在他當著學員隊副隊長的時候,她們可以找他彙報思想活動,談談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一般的情況下他總是坐在那裡或者站在那裡安靜地聽,偶爾說一句贊同的話或是不贊同的話。在他不當學員隊副隊長的時候,她們也可以來找他,要他去看看她們的腰下得合不合標準,一字劈得直不直,他不是隊裡的尖子嗎,他當然有資格指導她們。他確實也儘量這麼做著,他對她們的請求總是不厭其煩地給予滿足,他總是累得滿頭大汗,這樣花枝招展天真爛漫的小女兵們就能爭著給他拿來自己的毛巾揩汗,端來自己的杯子讓他喝口水。她們全都很喜歡他,不僅僅因為他人長得俊氣清秀,不僅僅因為他的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不僅僅因為他性格溫柔安靜如兔,還因為他會講故事,會背詩。他會講很多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是他自己編的,你在任何一本書中都找不到它們,他能隨著自己的想像讓那些故事任意地發展,故事裡大多有一兩個美好的人物,他們幾乎與世隔絕,更多的時候故事有一個悲劇的結尾。

  在春天或夏天的傍晚,那些小女兵們搬來小板凳,在宣傳隊宿舍旁邊的那塊草地上圍著他團團坐攏,聽他講故事。他講著故事的時候雙眼朦朧,目光越過她們的頭頂飛去了不知道的地方,所有開端、發展和結局全都隨著一個不在軀殼中的靈魂心馳神往著。她們聽他的故事,她們手托著腮,美麗的大眼睛癡迷地盯著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嘴多好看哪!它的線條是那麼地柔和,就像一朵嬌豔的豆寇,它花瓣似的翕動著,流淌出那些動人的故事,她們全都為它和它們流下了少女的眼淚。他還會背詩,背歌德、普希金、馬雅可夫斯基。海倫,我,受盡了讚揚和譭謗/剛從海濱登岸來到這方/我還感到水背高拱,風濤簸蕩/化險為夷多虧得海神的思光/謝東風幫助我一帆力量/從佛利基平原回到海灣故鄉。他站在那裡,背著手,挺著胸,不是大聲地,而是輕輕地念著他們的詩。他的記憶力好極了,仿佛那些詩全是他自己寫出來的。這個時候他的聽眾們就會熱烈地為他鼓掌,而鼓得最賣勁的則是小女兵季潔。季潔比關京陽小一歲,一張還沒長開的娃娃臉十分可愛,小鼻子小嘴,外加一對小辮,更使她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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