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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關路陽在1969年秋天剛剛由排級提升為連職,並調至總參所屬的一個機關工作。關山林對兒子優秀的軍人素質是絲毫不予懷疑的,他知道兒子是最好的軍人,但對兒子在短短時間的迅速提升仍然感到一種吃驚。關山林在兒子面前沒有表露出這種吃驚,甚至他也不去打聽兒子新調任的那個部門的情況,兒子做的是什麼工作。憑直感他知道兒子供職的部門具有一定的保密性。兒子佩帶的是一支警衛型的五九式連發手槍,即便是在與自己談話時也須臾不離身;他閉口不談自己的工作,他只告訴他,他現在已經是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了,這一切都說明,兒子是成熟了,成熟的兒子是在受著重用。

  於是秋天的晚上,父子倆走出房間到院子裡散步。他們差不多一般高,身材同樣魁梧,步伐同樣有力。金龍菊和殘桂在夜晚傳送著暗暗的芬芳,大團大團的美人蕉靜靜地匍匐在院子的角落裡,像內熱外冷的火把,輕輕地一口氣就能將這些火把吹燃,幾星流螢從他們臉前飛過的時候,他們都久久地沉默著。關路陽在黑暗中打量父親,他發現父親老了,這是不可思議的。在關路陽的記憶裡,父親從來不屬￿衰老這個詞,他是多麼地有力量,多麼地充滿活力呀!

  當他站立起來的時候你會覺得天空一下子變得低矮了;當他大步向前跨動的時候你會覺得整個地球都在震顫;當他哈哈大笑的時候你會覺得全世界都受到了感染,這才是父親,這才是他的父親!關路陽崇拜他的父親,就像崇拜太陽一樣崇拜他,他迷戀他日日新鮮的光明和熱能,迷戀那種永不停息的升騰,甚至,在關路陽心裡還埋藏著一個願望,這個願望是在他少年時期就滋生了的,關路陽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父親比試一下掰手腕。他們各據一方,彼此伸出手來,從容握住,他們臉色平靜地盯著對方的眸子,無需口令,他們開始用力,用力,再用力,他們的指關節哢嚓作響,他們全身的骨頭哢嚓作響,支撐著他們那兩隻手的石桌轟然塌坍,化作塵末,但他們的手沒有鬆開,他們的手不會鬆開,它們仍然牢不可分地焊接在一起,較勁,整個地球都在他們的較勁中哢嚓作響!這是少年關路陽的一個夢,他知道那個時候他沒有資格向父親伸出手去,他沒有資格。

  現在他行了,現在他是一名合格的軍人了,他有了這個資格,他可以向父親伸出他的手去了。可是,父親卻老了。對於離家三年的關路陽來說,這幾乎是一夜之間發生的事,那麼不可思議,那麼不近情理,但它卻是事實。父親鬢角上的白髮使關路陽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和傷害,有一刹那關路陽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不想接受那些該死的白髮!他只想沒有任何障礙地向父親伸出手去!但是父親老了。朱媽養的那只名叫上尉的貓在黑暗中從他們的腳邊躥過的時候父親猶豫了一下。勤務員李部在他們身後招呼首長接電話的時候父親又猶豫了一下。父親這是怎麼了?他真的老了嗎?

  金龍菊和殘桂的暗香在整個夜晚都給人一種憂鬱的感覺。關山林在接過電話之後父子倆又繼續他們的散步,這回他們走得很遠,一直走到圍牆邊。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城市的高處。山城重慶的夜景曖昧而不真實。

  1969年的秋天重慶的大多數地區仍處在燈火管制階段,整個下半城都是黑黢黢的,一片死寂,偶爾有亮著夜間行駛燈的車輛驚慌失措地從他們腳下駛過,燈光被山風吹得忽明忽滅,遠處有零星的槍聲,這也讓人感到不真實。嘉陵江灰灰白白地臥在那裡,沒有船的燈火,你無法弄清它仍舊在流淌著還是已經死去了。父子倆站在那裡,有一刻他們都看到了一顆流星,它從東邊的最黑寂中出現,搖搖晃晃飛到他們頭頂上,似乎是遲疑了一下,然後下定決心,疾速劃過夜空朝西邊墜落下去。關山林開口打破沉寂。關山林說,北邊一直在吃緊?關路陽說,嗯。他沒有問父親是打哪兒探聽到這個消息的。父親是一個軍人,即便他已經失去了軍職但他還是軍人,一個好軍人哪怕只靠鼻子也能聞出硝煙味來。

  關山林說,他們到底有多少兵力?關路陽說,在北線和西線,他們一共有一百二十四個步兵師,全是一流裝備。關山林說,我們呢?關路陽說,一線上有三十六個野戰師,還有一些邊防部隊,你知道,我們的裝備很糟糕。關山林沉默了一會兒。關路陽發覺自己說漏了嘴,他不該提到裝備,父親幹了十一年軍事工業,他和他們曾經是夥伴又是對手,你提彼此裝備的優劣無疑是在責備他。關路陽在黑暗中看了一眼父親,他發現父親這個時候正把目光對著北邊,他看不見他的眼神,但他覺得他那個樣子有一種餓豹似的渴望和嚮往。關山林站在那裡默默無聲地看了一會兒,轉過身來,他問兒子,你說,要打起來,我們能贏嗎?關路陽遲疑了一下,說,我們不會輸。關路陽極謹慎地選擇了一個字眼,作為軍人他無權盲目樂觀,作為兒子他又不能傷害父親,這個字眼無疑是最合適不過的了。關山林卻根本沒有留心兒子這個微妙的心理活動,他歎了一口氣,輕輕說了一句,這一仗,我是沒有希望了。說完這句話,他把身子再度轉過去,面向北方,在黑夜中肅然遙望。關路陽心裡突然湧起一股複雜的感情,他覺得鼻子澀澀地發酸,他站在那裡,無言以對。好久好久之後,他才輕輕地說,爸爸,我們回去吧,天冷了。

  關路陽在家裡只待了十天,十天之後他就返回部隊去了。臨走的時候關路陽挨個兒地和弟弟妹妹們告別,他和他們告別的方式是拍他們的臉蛋兒,這使烏雲想起小時候大哥巴托爾對她也是這樣。關路陽像待家人那樣謝了朱媽,他說朱媽燒的紅燒肘子非常好吃,因為這道菜他簡直就不想走了。他像對待另一個親兄弟一樣在李部的肩頭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說他會給李部寄回一大包山東苔縣的大蒜,他知道那種大蒜的膜衣是一種最上乘的笛膜。他朝烏雲走去,他把母親擁住,輕輕地一使勁,就把她抱了起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母子倆就以這種方式站在那裡。他在她的耳邊小聲地對她說,媽媽,你要保重。

  然後他把她放下來,鬆開了手臂。烏雲掩飾著去為兒子整理風紀扣,這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幾乎古今中外所有軍人的母親或者妻子都做過這個動作。他當然用不著她來整理,他服裝嚴整,一絲不苟,但是他不動,就那麼筆直地站立著任母親把他輕輕地摸索了一遍。現在,他和所有人的告別都完成了。他轉過身去,面對關山林。關山林站在臺階上,下頷微揚,目光平靜。關路陽朝父親走過去,他在離父親幾步遠的地方站住了。他看著父親。那天有風,院子裡,所有的植物的枝葉都在搖曳著,顯得匆匆忙忙的,恍惚之間有如幹軍萬馬在穿梭奔跑著,這就讓那兩個彼此相望著的兵有了一種雕塑的感覺,有了一種永恆觀照的感覺。不知過了多久,關路陽像一個士兵似的開口對父親說,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可以出發嗎?關山林則像一個指揮官,他點了點頭,嚴肅地說,好好幹。

  關路陽還有一句話想要說,他差一點兒就大聲說出來了,他想說,我已經準備好了,我能夠和你掰掰手腕嗎?!那句話就在他的嘴邊上了,但是他沒有說,他把它們咽了回去。他挺了挺胸,啪地一個立正,朝關山林恭恭敬敬地敬了一個禮,然後他放下手臂,轉身,邁著沉穩有力的步子離開了臺階,大步走出了院子。沒有人送行,全家人都站在院子裡目送著關路陽高大的身軀消失在大門外。他始終沒有回頭,而他們也始終沒有動一下。這是一種默契,一種職業軍人家庭的默契,一種近似於殘酷的默契,烏雲太熟悉這種默契了,如果不算上她和關山林新婚分別的話,她還記得在大淩河邊的那個黎明,她還記得在瀋陽他傷癒歸隊時的那個雪地,她還記得在武漢他大發脾氣的那個早晨。軍人以一種固執的偏見對待分別,他們反感送行這種方式,他們甚至反感家庭這種方式,無論出發或是戰鬥,無論生或是死,他們期待的都是一種從容不迫,一種征伐天涯若閒庭信步,而所有的叮嚀和淚水只能使他們的腿上纏裹上鉛衣。

  烏雲有一段時間懷疑那是不是軍人特有的忌諱,但後來她接受了這種方式,當她接受了這種方式以後,她就體驗到另一種感受,那是自信、堅定和充滿信心。作為一個常為出征人壯行的家人,她在每一次都能百倍篤信他的凱旋而歸,就像他只是去後院的小河邊提一桶水,或是去村前集鎮的鐵匠鋪裡取一柄加鋼的鋤頭,用不著驚詐,他前腳出去,後腳就會回來的。現在,烏雲就是以這樣的心理,目送著她的大兒子走出了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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