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九六


  那個夏天重慶一直出現著一種奇怪的現象,天氣反復無常。一會兒出太陽,一會兒下雨,中間還有過一場七月雪子,老重慶人都說,幾十年沒見天有這麼燥過。李部聽人說七月的雪子是自然界罕見的現象,他很興奮,看著一地亂滾的雪珠子都化了後,就跑回屋裡去翻關山林的書架,想知道這些雪珠子是怎麼結成的。李部找了半天沒找著他要找的書。關山林倒是有一櫃子的書,關山林還在書上做眉批,用粗粗的紅藍鉛筆在書上氣宇軒昂地寫上一氣,把書寫得面目全非,但那些書中沒有自然。李部又到烏雲的房間去找。烏雲也有不少書,烏雲的書比關山林的還多,一本本的都很漂亮,只是那裡面同樣沒有李部需要的。李部後來找到一冊厚厚的《人體解剖學》,裡面有許多彩色的畫片兒,李部很快就被那些畫片吸引了,忘了有關雪珠子的事。

  李部在那裡看得面紅耳赤,看過之後就發呆,然後忍不住又往前翻回去。李部有一個問題始終搞不懂,李部搞不懂的問題是,看著一張皮裹著的人,平常也就那麼簡單,怎麼切梨似的一切開,就變得那麼精細,那麼複雜了?這個問題使年輕的李部困擾不休。他想,如果阿姨在家,問題就好辦了,可是阿姨不在家。李部想去問問首長,他拿著那本《人體解剖學》往首長的房間走,走到首長房間門口時他站住了,他聽見房間裡有人在談話。李部想,首長有客人,首長在談話,等首長的客人走了,首長的話談完了,我再向首長討教。李部這麼想,就轉身回到客廳,泡了一杯茶。他端著那杯茶走到首長房間門口,輕輕敲了敲門,然後走進去,把茶杯放到客人面前。客人他見過,是個女的,是烏阿姨那個醫院的護士,到家裡來過,姓劉,或者是牛,要麼是柳,李部忘了。李部為自己的忘性感到臉紅。李部就在臉紅的時候,聽到客人嘴裡說出的那兩個字:槍斃。

  關山林始終是很冷靜的,當那個叫柳蘭芳的護士說出這件事的時候,他既沒表現出震驚,也沒表現得急躁,他只是用一雙豹眼盯著驚慌失措的柳蘭芳,似乎是在分辨她的話有多少真實之處。柳蘭芳是猛虎兵團的成員,她得知猛虎兵團要槍斃從對立派手中奪到手的七個走資派,其中一個是烏雲。柳蘭芳對走資派沒有好感,即使她不喜歡殺人這種方式,她也不會對走資派表示出同情。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革命是暴力,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力行動。但是,這裡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烏雲。柳蘭芳是黨員,柳蘭芳入黨烏雲是介紹人,問題就在這裡。

  柳蘭芳可以蔑視走資派,但柳蘭芳卻不能對槍斃自己的入黨介紹人無動於衷,就算烏雲犯了錯誤,但她不是壞人,她要是壞人,怎麼能夠介紹自己入黨呢?這就是柳蘭芳的看法,所以柳蘭芳決定來給關山林送信,她的意思十分明顯,她希望關山林能把烏雲解救出來。關山林的表現令柳蘭芳很有些失望。他一點兒也不焦急,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坐在那裡,目光尖銳地看著她,如果不是這樣,她甚至會懷疑他是否在聽她說話。他只問了她一句話,他們什麼時候幹?然後他就站起身來送客了。柳蘭芳在走出院子的時候有些迷惑,她弄不明白,也許這個上了年紀的退役軍人是給嚇壞了,要麼他根本就不在乎槍斃人這種事。

  柳蘭芳走後關山林立即操起電話,他在電話裡說,給我派輛車,要個不怕死的司機。放下電話後他就坐在那裡等。幾分鐘後,一輛華沙牌小轎車開到門口停住,開車的是個笑嘻嘻滿不在乎的戰士。在途中他們幾乎沒說什麼話,但是在一六一廠的廠區內,那個戰士在架著機槍的戒嚴工事前絲毫不減速,並沖著朝他們拉槍栓的造反派輕鬆地吹了一聲口哨,這個動作令關山林十分滿意。

  關山林從車上下來後,沒有問任何人就徑直大步地走進了地下室,你說這是軍人的嗅覺也好素質也好,反正他是直截了當地踏進了猛虎兵團的指揮部。猛虎兵團的司令高過正在乾澀地啃一塊麵包,他啃得很艱難,他的眼睛裡充滿了血絲,面容疲憊,他試過,但毫無希望在這個房間裡找到一口水讓他把麵包送下肚子去。他被闖進來的關山林嚇了一跳,以至他都忘了去抓放在桌子上頂滿子彈的手槍。他呆呆地看著站在他面前的那個剽悍的老軍人,嘴邊沾著一圈可笑的麵包渣。很快,他發現他用不著擔心什麼,因為那個老軍人的眼神十分平靜,一點兒也不像要動手的樣子,對於一個眼神平靜沒有任何威脅的人,你用不著尋求手槍的保護。關山林看著高過,說,你是這裡管事兒的?高過盯著他,點了點頭,他是下意識地點頭的。關山林說,你給我把烏雲放出來,我的車在下面,我現在要帶她走。高過沒聽明白,他問,你說什麼?關山林盯著高過,說,有一個名字叫烏雲的人,她現在在你手裡,我要她。

  高過這回聽懂了。高過說,你是誰?關山林說,我是誰你用不著問,你把人交出來就完事了。高過說,我憑什麼要聽你的?我憑什麼要把人交給你?關山林說,因為她是我老婆。高過說,哦。高過很感興趣地說,原來你就是他們說的那個關主任。高過覺得這很有意思,他很早就聽說過他,因為他是整個西南地區軍事工業的軍方總代表,是個大人物,說起來自己曾經還是他管轄下的一個小工人,關於這一點兒他幾乎忘記了,甚至在決定槍斃烏雲的時候他都沒能想起來,現在他居然撞到他的指揮部裡來了。高過把手中的半塊麵包丟在桌子上,抓起一塊滿是槍油的擦槍布擦了擦嘴,饒有興致地問,聽說,你當年爬過雪山,過過草地,有這事嗎?關山林說,準確地說,是爬過兩次雪山。過過兩次草地。高過說,那你一定打過不少仗?關山林沒有回答他,他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說,你當過兵吧,是步兵?

  高過蹊蹺,說,你怎麼知道?關山林說,你的腰杆很直,能一直站在那裡不動,大熱的天不摘帽子,不是一個訓練過的老兵做不到這一點兒;還有,你的右手食指和虎口都有老繭,只有長期練過瞄準擊發的步兵才會這樣。高過佩服得五體投地,高過說,你說的一點兒沒錯!我當過五年兵,是二十軍的。關山林想了想,說,二十軍,你們的軍長是不是叫秦勇?高過說,是叫秦勇,先是副軍長,後來當了軍長。關山林笑笑說,那小子,打了半輩子仗沒過上正職的癮,沒仗打了他倒撈上了。高過有些遺憾,說,可惜我沒見過秦軍長,看樣子你和我們軍長熟悉?關山林沒有回答他的話,關山林瞄了一眼桌上的手槍,他走過去,把槍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那是一支新出廠的五四式,槍體的烤蘭閃著幽光,仿佛還聞得到一縷淡淡的槍油味。是支好槍,關山林欣賞地說,他利索地嘩啦一聲拉開槍機,抬手將檢舉了起來,槍口瞄準了高過的眉心,他那個動作果斷而乾淨,高過嚇得差點兒大叫起來,背上汗如泉湧。

  但是關山林立刻將槍收了回去,他將槍顛了個個兒,槍柄朝外,輕輕地放回原處,然後抬頭平靜地對目瞪口呆的高過說,一個軍人,武器就是他的生命,不能隨處放,要讓它和你寸步不離。當然,你並不是軍人,至少你現在不是。沒等高過反應過來,關山林又說,好了,我得回去聽新聞聯播了,告訴我到什麼地方去領人?高過這才緩過勁來。高過緩過勁來後有些生氣,他覺得剛才關山林那個舉動實在有些過份了。高過說,什麼領人?領什麼人?關山林說,我剛才已經告訴過你,我要把我老婆帶走。高過說,你是說過,我也聽見了,但是我並沒有答應一定要把人給你。關山林平靜地說,你是沒有答應,但是人我一定得帶走。高過覺得他簡直太盛氣淩人了。太傲慢了,高過本來是對他有好感的,他甚至已經在心裡同意他把人帶走了,但是現在高過不這麼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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