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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烏雲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是奔著死亡去的,死亡已經張開了大口在等待著她。

  在烏雲養傷的這兩個月時間裡,工廠裡的運動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原先掌權的一派受到了另一派的威脅,另一派不斷發展自己的實力,他們終於攻進了工廠,並佔領了工廠的一部分,雙方經過數次的拉鋸戰後,都不能擊垮對方,形成一種對峙的膠著狀態。先前勢力強大的這一方見武力一時無法攻下對方,就採取宣傳戰,他們宣佈對方為保皇黨,而掌握在他們手中的一大批走資派則是保皇黨的代理人物。這一招果然奏效,被宣佈為保皇黨的那一派立刻有不少人帶著武器投奔到造反派一邊來,給原來效忠的那個組織一記響亮的耳光。保皇黨氣得直吐血,但是很快的,他們找到一個報復的機會,這個機會是由白淑芬提供的。白淑芬先前是造反派一方的領袖之一,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她都是大紅人,但是,自從武並開始後,她的地位受到了挑戰。

  造反組織的領袖當然需要頭腦和資歷,但在武力面前,大腦和歷史就相形見絀了,不少亡命之徒後來者居上,成了組織新的領導人,白淑芬就算當過兵,不怕死,四十多歲的女人,若動起武來,攻守都不方便,眼睜睜看著原來自己那些五大三粗的部下一個個成了自己的上級,心裡十分不是滋味。實際上,白淑芬在組織中的地位已經完全失去了,她更多的只是一個後勤人員,管管高音喇叭,管管宣傳品的印刷,管管傷員,管管俘虜或者是準備軍糧,想到自己失去的威風,白淑芬恨得直咬牙。

  白淑芬採取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措施,她帶著一大批組織的秘密文件和情報反戈一擊,投奔到那個叫猛虎造反兵團的對立派組織裡去了。對猛虎來說,白淑芬的投奔不啻是一個大勝仗,對立派前任領袖反水,且帶來大量情報,這難道不能說明對立派的大失人心嗎?猛虎的司令高過立即委任棄暗投明的白淑芬為猛虎兵團的副政委。白副政委上任後給高過獻上了她第一個計謀——採取偷襲方式,將集中關押在工廠醫院的那些走資派劫過來,讓對方失去攻擊猛虎兵團的政治資本。這個計謀令高過大喜過望,直誇白淑芬謀略過人。高過當即組織幹練隊伍,在某個下雨的夜晚突襲醫院,果然就將關押在那裡的走資派擄出七個來,烏雲也是其中的一個。

  烏雲沒想到運動會發展到這一步,她是自投羅網,但是這個時候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高過把人抓到手後就不知下步該如何了。高過這人沒有多少腦子,過去在機修車間當鈑金工,劃得一手好樣,當過廠裡的勞模,除此之外也沒有出過什麼頭。高過就找白淑芬商量。高過說,要不,我們也宣傳一氣,說他們的代理人現在成了我們的俘虜?白淑芬說,那沒用,該宣傳的人家都宣傳了,你能宣傳到哪兒去?你就是捅娘罵老子,你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比不出個高低來。高過說,那咱們先把人關起來?白淑芬說,你把人捉了來,人家的戰鬥小報今天就滿街飛了,誰都知道你捉了人家的人,你把人關起來,人家就會說,瞧,說中了吧,他把走資派搶去保護起來了,他不是走資派的孝子賢孫又是什麼?高過犯難了,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出餿主意抓他們幹什麼?你不是拿糖讓我坐嗎?白淑芬冷冷一笑,說,我用了這個計謀,我當然自有主張。

  高過連忙問,什麼主張?快說來聽呀?白淑芬咬牙切齒地說,把捉來的這些人都斃掉!高過嚇了一跳,說,你沒犯病吧?我捉這些人,我丟了好幾個戰士,人捉來了,你讓斃掉,我不是空忙一場嗎?白淑芬說,怎麼是空忙一場呢?你想想,人家攻擊你,說這些人是你的代理人,好,我就把人捉了來。你們拿這些人不就是鬥一鬥嗎?我鬥都懶得鬥,我把他們給斃了,看誰更絕,看誰更革命,這樣一來,那些謠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嗎?高過一想,對呀,怎麼自己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兒呢,人家說頭髮長見識短,白副政委頭髮夠長的,見識也沒短到哪兒去,倒是合了那句話,最毒不過婦人心。

  高過也不是手軟的,若手軟也做不到司令這個位置上,高過往下佈置,槍決那七個擄來的走資派。但是在烏雲的問題上,高過有些猶豫。高過猶豫的原因是因為烏雲救過自己的老婆。高過的老婆是總裝車間的工人,有一次被葫蘆吊上的鐵勾砸了,砸了個大出血,是烏雲組織醫院的大夫搶救,烏雲自己還為高過老婆輸了兩百CC血,這個高過忘不了。當然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高過知道白淑芬和烏雲的關係。她們是老同學、老同事,白淑芬進廠,工作還是烏雲給聯繫的,白淑芬為猛虎立了那麼大的功,高過有心給白淑芬一個人情,就對白淑芬說,烏雲的問題你處置,關起來也行,放了也行,總之你一句話。

  白淑芬沒有想到高過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沒有想到高過會把烏雲交給她來處理,實際上,白淑芬甚至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準備,由她來決定烏雲的命運。白淑芬反戈一擊,本是出於不甘冷落和另闢蹊徑的目的,她向高過獻計劫擄關押在醫院的走資派,自然有深謀遠慮,絕非沖著烏雲去的,烏雲是命裡註定做了這一網中的魚兒,這不是白淑芬的本意。可現在,高過卻將烏雲交給白淑芬來發落,由白淑芬來決定烏雲的命運。烏雲的性命就落到了白淑芬手中,把烏雲放掉,還是把烏雲關起來,讓烏雲活著,還是讓烏雲死,全在白淑芬的一句話。白淑芬沉默了。最開始,白淑芬對高過的信任、大度和寬宏感到高興,感到欣慰,不管這是一種獎勵或施捨,它都證明了高過對自己是器重的,這裡面甚至有一種討好的意味。但接下來,白淑芬心裡就湧出一股複雜的快意。她們是老同學、老戰友,她白淑芬和烏雲,從一開始就有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她在落難之前一直做烏雲的領導和大姐,她曾經真心地喜歡過烏雲,愛護過烏雲,幫助過烏雲,可烏雲很快就超過了她,不是某一個方面,差不多是在每一個地方都超過了她。

  烏雲的學習是最好的,烏雲的工作是最好的,烏雲的人品相貌是最好的,烏雲的性格和人際關係是最好的,甚至烏雲的男人和孩子都是最好的,而這恰恰是白淑芬所欠缺的。和烏雲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白淑芬永遠不可能成為中心,成為眾人的注目所在,永遠都站在一尊美麗聖潔的女神的陰影之下,這對爭強好勝的白淑芬來說,無疑是刻骨銘心之痛。都是同學,都是戰友,都是女人,憑什麼烏雲就該比她白淑芬生活得好呢?老天爺的不公平,也不該絕到如此程度!如果她們不是同學、不是戰友,白淑芬也許就不會有那麼深刻的妒意了,但她們是;如果她們昔日沒有那麼真誠的友誼,白淑芬也許就不會妒嫉得刻骨銘心了,但是她們有,這就使白淑芬欲忍而不能了。

  三反五反時,白淑芬出賣過烏雲,使烏雲的心靈蒙受了無可彌補的痛苦,白淑芬有過一時的痛快,但事過之後,也有過一時的懺悔,特別當她事後知道了那個難產生下的孩子是個癡呆兒時。這以後白淑芬自己的生活也出現了厄運,因為丈夫的事,她受到了不公平的牽連,連工作都找不到,是烏雲幫了她,使她在危難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白淑芬為此而感激烏雲,由衷地感激烏雲。

  同時,她對烏雲的負疚感也再一次加重了法碼,她欠烏雲的,欠得太多,太重,她已經不可能再超越烏雲了,她們這一生如果始終在一起——假使命運是這樣安排的話——那麼她就註定得一輩子背著這沉重的負疚感,一輩子承受一個被拯救的弱者的名份,一輩子抬起頭來仰視烏雲的美麗、聖潔和善良、大度。這是一個怎樣的心靈重負呵!這是一個怎樣的漫長恥辱啊!她白淑芬難道真的必須永遠承受這樣的心靈重負嗎?真的必須永遠接受這樣的漫長恥辱嗎?不!她不!

  現在,白淑芬有了一個機會了,這是上天給她的機會,這也許是她唯一能夠抓住的機會,她幾乎是本能地把這個機會緊緊地捏住了,她不會再放棄它,她要有所作為!白淑芬拿眼睛看高過。白淑芬的眼睛深如古井,冷冰冰地放著寒光,高過被看得有些發毛,就說,你看我幹什麼?人我已經交給你了,你要放,找個黑天,弄輛車,別讓人看見,神不知鬼不覺地送走了,這個未必還要我教?白淑芬說,不,不要你教,這個我會,我有主意。高過說,什麼主意?白淑芬說,也不放,也不關。高過說,那你要怎麼樣?白淑芬輕輕說出兩個字來,這兩個字把高過嚇了一跳,高過事後想,這個女人,真是絕到了極點,一番苦心,實在是男人都算計不到的,分明是幹大事業的材料,像這樣的女人,全世界又到哪裡去找第二個出來?也合該她生在這亂世之中做一個梟雌了。高過這麼一想就有些敬佩,又有些後悔,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個女人,日後倒是要防她一手呢。

  白淑芬說的那兩個字是: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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