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八四


  他是一個很穩深的人,藝不壓身,技不奪人,這是他家祖輩傳下來的世訓,他信奉這個世訓。他知道自己資歷不深,身前沒有槍傷,身後沒有戰功,在一支憑著幾十年廝殺而不斷強大起來的偉大軍隊裡他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一百四十九個靶子嗎,那是狗屁!他要表現的可不是這個,他要表現的和他要達到的比這個多得多,高得多!他在總後大院裡始終不張不揚,不露聲色。出手之前的氣守丹田是最為重要的,如果你用了相當長的時間來運氣,那你接下來的那一招一定是克敵制勝的一招。1966年入冬的時候他被再次晉升,這回他被調往西南。軍方高層人士顧慮的是如火如茶的文化大革命會衝擊到軍事工業系統,大西南有著國家一半的軍事工業,如果西南亂起來,輕則軍隊會失去軍火供應,軍隊的戰備保障和軍事實力會大大降低;重則會導致一場軍火失散後不堪設想的混戰,因此必須有一個貼心的人去守住那一攤子。這就為龐若飛提供了最初的機會:龐若飛被作為重要幹部派往西南。

  接下來的機會是北京寄來的一份機密材料。政委不在家,住院治療前列腺炎去了,這一攤子工作由他負責。那份材料給他提供了一個獵物和一支槍。關山林主任在北京的表現令有關方面非常不滿意,他簡直是在拿自己的政治生命開玩笑!龐若飛的目的非常明瞭,第一他必須有所作為,他得顯示出他超人的魄力,別讓人以為他只會一口氣刺倒一百四十九個草靶;第二他必須有一個對手,他的對手必須是個大號的強者,正如武林高手從不與半吊子潑皮交手一樣,那種三十八碼解放鞋,正二號軍裝的小白臉才不對他的胃口呢,他甚至可以屈尊給他們這種人一個微笑,他們只配笑臉。在看完了北京寄來的那份材料後他又設法弄到了關山林的一份檔案副本,他關上辦公室的門把它們詳詳細細地研究了兩遍,他發現他的獵物或者說他的對手並非是無懈可擊的,有關關山林的傳聞過於神化了。龐若飛一直堅信最強的高手也不是沒有薄弱之處的,現在他證實了自己的觀點。剩下的,就是一道虎符了。對於這個他不擔心,他有這個能力,他會把他所需要的那道金牌拿到手的。

  現在,龐若飛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雙目緊闔,如同入定。他想,當他站在關山林面前,要關山林接招的時候,關山林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呢?

  4.又見戰場

  仲冬的時候關山林被隔離審查了。

  關山林被關進一幢白色的小樓裡,一個年輕的班長帶著三名戰士日夜看守他。他可以在小樓裡自由走動,但不允許他走出那幢樓。

  事情比預想得要快得多。江青早就一再指責軍隊在文化大革命問題上模棱兩可,路線不清。對軍隊那些走資派為什麼不揪?就是有人壓著,就是有問題!解放軍總政治部副主任關鋒起草了一份報告,提出徹底揭穿軍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江青審閱後很滿意,指示關鋒送國防部長林彪審批。林彪在次日黎明時分用他那支細細的狼毫在報告上批下了四個字:完全同意。消息不脛而走,軍隊,特別是軍隊院校的師生聞風而動,打響了一場向軍內走資派進攻的戰爭。1967年1月14日,軍方權威性報紙《解放軍報》發表了《一定要把我軍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搞徹底》的社論,社論犀利地指出,決不能藉口軍隊的特殊而對軍隊的文化大革命有所動搖,必須把軍內一小撮揪出來!文章一出,狂飆頓起,一時間,元帥葉劍英、陳毅、聶榮臻、徐向前、賀龍均遭到攻擊,朱德總司令也難逃一難。

  幾位軍委副主席引頸呼籲:不能把軍隊搞亂了!軍隊搞亂,天下大亂!但火勢已蔓延,幾星唾沫無濟於燎原之勢。北京軍區的楊勇、瘳漢生;總政治部的肖華等大將先後被揪鬥、掛牌子、坐飛機,賀龍、朱德的家連連被抄,軍隊中半數以上高級將領遭到了衝擊。一個時髦的、常規的觀點是:各軍種各兵種及至各部隊,一二把手無疑是軍內一小撮,先揪出來再說,絕對百揪百中。關山林在這個時候被揪出來關進小白樓裡,這是再合理不過的事了。

  關山林被關進小白樓裡一周後,龐若飛和關山林進行了第一次正面交鋒。在此之前軍代辦造反派成立的專案組已經連續對關山林進行了四天四夜的攻擊了。龐若飛得到的情況彙報是這傢伙死不悔改,負隅頑抗,是個又臭又硬的堡壘。龐若飛對這個看法很輕蔑,他當然知道他不是一個好對付的對手,不要說打了那麼多年的仗,經歷過了那麼多次的死亡,就是把他身上那些彈頭彈片取出來,回回爐,也能打出一副響錚錚的背夾板了,要讓他俯首低頭,不是什麼容易的事。但這正是龐若飛希望的。龐若飛要打的是一場攻堅戰,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攻堅戰,傾巢之下的那種打法不能顯示出自己的手段,如果真是這樣,他寧肯不幹。有一種說法是怎麼說來著?對手。是的,這個說法太好了,這個說法才把最關鍵的問題點出來了。你和強者對手,你贏了,你就是強中之強。你才有資格進入更高一輪的較量。這就是真諦,這就是強者主宰者之間的真諦!龐若飛喜歡甚至是傾心這樣的真諦。龐若飛準備好了第一次的進攻。不是最後一次,不可能是最後一次,他們當然還會有很多次的交鋒。

  龐若飛心情平靜步伐輕鬆地走進小白樓。龐若飛首先注意的是關山林軍裝的風紀扣,當然他只是隨意地瞄了一眼。關山林的風紀扣扣得規規矩矩,百分之百符合軍人的內務條例。這個觀察結果令龐若飛感到滿意。這才剛剛開始,他要這個時候就敞開了風紀扣那還叫什麼對手?他要一開始就垮掉了他龐若飛就會扭頭走掉。當然,他現在沒有走掉。現在他和他面對面地站在一起了。

  兩個職業軍人。兩個職業軍人中的佼佼者。龐若飛很欣賞地看到關山林仍然軍紀嚴整。關山林站在那裡目光炯炯有神,腰板挺得直直,在龐若飛走進這間屋子時他沉穩而有力地轉過身子來,沒有任何的驚慌和不安,甚至連眉毛都沒有跳動一下。龐若飛還發現這間屋子太小了,關山林站在那裡就像一個巨人,給人一種頂天立地的感覺。這不太容易做到。你就算一隻森林中的獵豹,如今你已經落入荊籠了,你的尖牙利爪,你的騰挪撲翦,你的雄心壯志凜凜威風,它們全都沒有用了,何況那些獵人已經盤弄了你四天四夜,那些獵人當然算不上好獵人,如果是好獵人情況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了,正因為如此,正因為不是好獵人,才有了一種侮辱,有了一種羞恥,才有了自尊心的傷害。可是他現在站在這間屋子裡卻像是一個巨人,那四大四夜的盤弄什麼作用也沒有起到,他們甚至使他變得更加高大起來。他們是怎麼說的?又臭又硬?是的,他們就是這麼說的,只有這一點他們算是說對了。

  龐若飛發現關山林比他想像的要難對付得多,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同時感覺到了來自關山林身上的那股震懾人的力量。他們站在那裡,相距幾尺,彼此的觀察都是極致的,能洞穿對方的五肝六腑。龐若飛走到一邊去,從屋角拎過一張靠背凳,放在一處背光的地方,在上面坐下來。後來他發覺這是一個錯誤,他根本就不該坐下來,因為這樣他就不得不稍稍仰起頭來看對方了。關山林站在那裡,從龐若飛走進這個房間直到他坐下,他都冷冷地看著他,沒有說一句話。他和這位新調來的副政委見過幾次面,但沒有太深的接觸。他還聽說過關於這位副政委的許多軼事和背景。關山林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一個老兵常犯的錯誤,他太看重資歷。

  關山林從一開始就壓根兒沒有重視過這位副政委。1943年入伍的兵,沒有打過幾次像樣的仗,坐直升飛機攀到了如今的副軍職位置,這一切都使關山林沒把他當成一個真正的對手。對關山林來說,他現在沒有任何對手,攻守都沒有,他的面前白茫茫一片,槍炮聲倒是響個不停,迷霧之中旌旗招搖,呐喊聲喧囂不止,他不知道他為何受到攻擊,誰在和他打仗。他討厭這種不明不白的對壘。如此一來,天時地利人和他都失去了。但是現在他很快知道誰是他的對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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