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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6.癡呆

  在關山林熱衷於他的踢屁股戰役的時候,烏雲經歷了一場此生令她最痛苦最絕望的伏擊戰。那是一次命中的註定,命運之敵在早已設計好了的地點準確無誤地伏擊了她,猝不及防地解除了她的全部武裝,她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就立刻被打倒在地了。

  兩個月前關山林在湖北老家的一個弟弟寄來一封信,訴說家中的困境,一家幾口人眼看就要餓死了,弟弟求當大官的哥哥看在一奶同胞的份上救濟他一家人的性命。烏雲不想讓關山林陡生煩惱,她把那封信藏了起來,把家中能夠拿出來的所有錢都寄往了湖北。不久之後,另一封信又寄到家中來了,這回不是弟弟,是姐姐,出了嫁並且已經當上了婆婆的姐姐在信中反復回憶小時候摘蓮蓬米給關山林吃的事。姐姐在信中寫道,二毛,想當年你是多麼的饞嘴呀,我給了你一個蓮蓬,又給了你一個蓮蓬,給呀給呀,你就是沒有個夠。

  烏雲懷疑這封信不是關山林一天書也沒讀過的姐姐寫的,不要說信裡通篇飛揚的文采,就是蓮蓬兩個字,不讀三年私塾是絕對寫不出來的。但是有一點兒是明白的,姐姐在信中不但寫了給了你一個蓮蓬,又給了你一個蓮蓬這樣的話,還寫了她的丈夫也就是關山林的姐夫因為饑餓已臥床不起的話,這個意思已經十分明顯了。剛給弟弟寄了錢,家中已經沒有錢了。但這不是理由。你不能看著一個躺在床上的饑餓者眼睜睜地死去,況且這個人是給了你一個蓮蓬。又給了你一個蓮蓬的那個人的丈夫。烏雲仍然不想打攪關山林,她知道他此刻正為蘇聯專家撤走的事大傷其肝。她得自己想辦法。問題是家中那個時候正處於最窘迫的境況裡。

  老四湘陽出生後,烏雲仍舊回醫院上班,家中三個孩子一個阿姨帶不了,組織上又給請了個阿姨,路陽平時在學校吃住,週末卻要回家的。三個大人,兩個半孩子,一家人就那麼點兒口糧,數著粒做飯都嫌計算不過來的,哪有多餘的口糧接濟他人?烏雲原想收羅些家當變賣了,換點兒錢寄往鄉下,可這些年關山林除了吃喝,什麼家當也沒置辦下來。家具倒是有幾件,可那是公家的,自己沒權變賣,這麼一籌算,根本就沒辦法可想。烏雲最後還是咬了咬牙,從家中拿出一個人的口糧,換成了糧票和現錢,把糧票和錢寄往了湖北老家,反正自己家那點兒糧食,多一口是不管飽,少一口也是不管飽。

  烏雲把糧票和錢寄走的當天又接到一封信,信是自己集賢老家寄來的,烏雲拿到那信封,一看地址,心裡咯噔了一下。烏雲心裡想,爹、媽,你們饒了我吧,這次就算活剝了我,我半粒糧也不敢往外拿了呀!可是等她一看信才明白,那封信不是找她討救濟的,而是說老二會陽的事。七歲的會陽令姥爺姥姥憂心仲仲,他整天沉默寡言,行為呆鈍,從早到晚都一個人待在角落裡不聲不響。有時候他也到外面去,到外面去他也找角落,不是雞籠邊就是糞坑邊,吃飯的時間也不回來。天黑了,大人滿世界找他,嗓子都喊破了,從他身邊過他都不吭一聲。姥爺姥姥在信中說,閨女呀,這孩子怕是落下毛病了,他爹是當大幹部的,我們怕負不起責任哪,你還是把孩子接回去吧。烏雲信沒讀完就落淚了。烏雲想,我苦命的會陽呀。她一分鐘也不想耽擱,要把會陽接回身邊來。正好大哥巴托爾回東北探親準備返回廣東,烏雲要大哥巴托爾繞道到湖南,把會陽帶回湖南來。

  會陽被巴托爾帶到家裡的那一天,烏雲一下班就往家裡跑,進門顧不得和大哥寒暄,一下子就抱住蜷縮在牆角裡的會陽,淚水迷離地說,會陽,叫媽媽!會陽穿了一件新布褂,袖子和下擺都很長,這就使他顯得瘦小單薄。他剃了個一片瓦頭,耳朵很髒,上面掛著一縷蜘蛛網。他用呆滯無神的目光充滿敵意地看著烏雲,一聲不吭。烏雲一刹那間感到了一陣鑽心的疼痛,那陣疼痛從腹部傳來,迅速地向全身彌漫。她突然之間想起了在乾冷的空氣中凍得烏紫的那只小胳膊和那條小腿,它們在她的眼前瑟瑟地顫抖著,固執地不肯消失,讓烏雲有一種犯罪的窒息感。烏雲後來坐下來和巴托爾談話,她一直把會陽緊緊摟在懷裡,會陽居然沒有反對。

  吃飯的時候鳥雲絲毫不考慮口糧問題,煮了滿滿一大鍋白米飯,還把家裡唯一的一聽肉罐頭打開了,那是關山林的一個老部下從上海托人帶來的,放了半年沒捨得動。烏雲把豬肉罐頭一半撥進巴托爾碗裡,剩下的一半留給會陽。烏雲拿筷子頭敲四歲的京陽的腦袋,說,別動那些肉,那是給你 二哥吃的。巴托爾把自己碗裡的肉撥給唾水巴巴的京陽,烏雲又給夾了回去。烏雲說,大哥你吃,上星期我們才吃了一隻雞呢。京陽委屈地說,沒吃雞,我們沒吃雞嘛。會陽呆呆地看著要哭的京陽,突然從自己碗裡拈了一塊肉,隔著桌子放到弟弟碗裡。京陽迅速地用手把那塊肉抓起來送進嘴裡。這個動作讓烏雲和巴托爾都笑了。

  只是烏雲笑得很心酸。烏雲希望大哥巴托爾能多住幾天,等到星期六,她托人把關山林叫回來。巴托爾卻執意要當天走。他急於趕回部隊是一個理由,還有一個理由他沒說,但烏雲心裡清楚,他不喜歡自己的丈夫。從他給關山林當部下的時候起他就不喜歡。巴托爾走的時候拍了拍烏雲的臉蛋,這個動作讓烏雲差一點兒流出了眼淚。小的時候巴托爾就常拍烏雲的臉蛋,一邊拍一邊唱:小閨女,俊臉蛋兒,長大以後嫁了個官兒。現在她真的嫁了個官兒,可是他卻沒有機會再拍她的臉蛋了。巴托爾當了十幾年騎兵,騎馬把腿都騎盤了,烏雲看著大哥搖搖晃晃地消失在馬路盡頭,這才回到屋裡。

  整個晚上烏雲都試圖和老二會陽說上一句話,但到最後她也沒成功。

  巴托爾走後會陽又躲到角落裡去了,怎麼叫他拉他都不出來,他甚至也不理睬弟弟京陽和湘陽,然後就倚著牆角睡著了。烏雲沒有把會陽送進孩子們的房間裡,她給睡著了的會陽洗了,把他抱上自己的床,給他脫了衣服,她看見兒子貼身穿了一件紅肚兜。那是姥姥給外孫縫的,用它來避邪的。他有多少邪需要避呢?烏雲那天晚上把會陽摟在懷裡睡覺,睡著了的會陽一反白天的樣子,在夢中他極不安分,一會兒高聲地說夢話,一會兒尖聲地叫喚,好像在夢中他才是一個真正的孩子,在他的夢中有一大群五彩翅膀的蝴蝶,它們在綠草地上快樂地飛翔著,他赤著一雙腳,踩著草地上的露水,伸開雙臂去捕捉它們,它們飛得大高了,它們為什麼要飛得那麼高呢?烏雲一夜沒睡,不停地把伸到空中的會陽的小手捉住放回被窩,她的心一直在那個乾冷的空氣中瑟瑟地發著抖。

  烏雲對關山林的漠然態度已經顧不得氣惱了。

  幾天之後關山林回來了一次,他只是路過家裡,只在家裡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時間,短得甚至連停在家門口的吉普車都沒有熄火。這之前家裡發生了多少事呀!一奶同胞的弟弟來要錢,給呀給呀的姐姐來要糧,集賢老家又把老二會陽送了回來,這個家真是烏煙瘴氣,和戰時的救難所沒有什麼兩樣了。關山林對此與其說漠不關心,不如說是不以為然。基地的事多小都是大事,家裡的事多大都是小事,他就是這麼想的。會陽的愚訥連外人都看出來了,關山林卻固執地認為那是扯淡。他說,會陽那是在鄉下待傻了,把他送到學校念兩年書就開竅了。關山林甚至連抱也沒抱一下自己的二兒子,就匆匆登上停在門口的吉普車走了,剩下烏雲一個人來對付殘局。烏雲已經習慣了在這個戰場上孤軍奮戰,她的友軍只有兩個鄉下阿姨,她們倒是毫無怨言,但是她們沒有榮譽感,守住這個陣地或失去這個陣地對她們並不是性命攸關的事,充其量換一個陣地去守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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