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六七


  孩子落地一周後,關山林趕到醫院來,進門頭一句話就是:孩子不缺胳膊不少腿吧?烏雲拿眼剜他,說,你這人怎麼不會說話?怎麼就不興說點兒吉利的?關山林把帽子摘掉往邊上一天,嘿嘿笑道,我這不是吉利是什麼?孩子只要不缺胳膊不少腿,日後當兵就沒有問題。再者說了,咱革命者,信只信唯物,吉利什麼的咱不信那個。關山林對抱在烏雲懷裡的兒子只看了兩眼,倒是對烏雲的浮腫多有憂慮。烏雲浮腫已有些日子了,還有好幾次忙著忙著人一暈就栽倒在地上了,這回不是妊娠反應,是饑餓加上營養不良造成的。烏雲囑咐朱媽不要把這事告訴關山林,後來關山林還是知道了。關山林知道這事後焦慮萬分,回去後立刻要趙秘書通知膳食科,把他的口糧省出一部分來給烏雲,而且全要細糧。

  烏雲一看勤務員拿回來的糧食就惱火了,對勤務員說,這是首長的命,你也敢往回拿?首長過去吃多少你知道嗎?他一頓能吃一斤半饅頭,外帶半隻老南瓜,他現在肩上擔子這麼重,一天到晚連軸轉,一月二十一斤口糧,你再往回拿,你要他死呀?勤務員本來就不願往回拿糧食,首長的口糧不夠吃他是看到了的,平時不大敢吃幹的,喝稀粥,一口氣能喝十碗,那個饞樣兒,看得人鼻子直酸。一個將軍、老紅軍,組織上原有照顧,他都給了身邊那些生活上困難的工作人員,眼見得人眼也瞘了,下頦也尖了,皮膚乾巴巴的沒有一點兒光澤,還整天樂呵呵的。那天鬧著和技術處的那些知識分子打球,上場之前偷偷把他叫了去,叫給弄兩海碗水來,放點成鹽,就那麼咕咚咕咚喝了,一抹嘴就上場,又跳又喊,三分線球投得嗖嗖的,下場以後人就癱了,說,歲數大了,腿肚子直抽筋,不服不行。

  勤務員想,這哪裡是歲數大了,分明是肚子裡沒有食,餓的。勤務員這麼想,卻不能說,還得違心地把一點兒精糧往家裡拿,挨了烏雲一通搶白,他倒高興了,二話沒說,扛上糧袋就往基地走。到了基地,關山林一看他扛著糧袋回來就火了,不管勤務員怎麼解釋也沒用,非讓他再扛回去。關山林說,這糧食不是一個人的命,是母子倆的命!我關山林能娶能生就能養!還說,告訴她,要再把糧食送回來,我立馬倒進河裡喂魚!誰知烏雲並不吃這硬,說什麼也不讓勤務員把糧食口袋放下。烏雲說,我們母子倆餓不死,剜肉吃我們也能挺著,他一個七尺男人,他得耗多少糧?他也不屬￿自己,他是國家的人,革命的人!還說,你告訴他,要倒進河裡喂魚他自己倒去,只要他不怕犯錯誤!可憐勤務兵,扛著個糧食袋來回走了幾十裡路,走得腳上打了幾個大水泡,累得直吐白沫子。別人還挺奇怪,這個小戰士在幹嘛?扛著糧食袋來來回回地跑,說倒賣糧食吧不像,說練腿勁吧也不會,未必是在尋找失主?可如今年頭,糧食比命貴,誰又會把一整袋糧食隨隨便便丟失了呢?丟人也不至於丟糧呀!

  烏雲堅決不讓關山林往家裡拿糧食,關山林知道烏雲的性格是外柔內剛,硬要她把糧食留下是不行的,可烏雲那蒼白的浮腫卻令他忐忑不安,他老是擔心她會由此而死去,這種感覺一直在糾纏著他,讓他老是犯愣。終於有一次,在外出打獵的部隊再次拖回一車獵得的野物時候,他開口要了一隻野兔,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倒像做賊似的,鬧得一臉通紅。這以後,他又花了五十塊錢,買了十個雞蛋,讓勤務兵送回家去,給烏雲補補身子。野兔的事倒沒什麼,論理論情,他要吃一頭野象也行。

  可雞蛋的事卻犯了紀律,當時黨內有精神,黨員幹部必須堅決抵制浪費和享樂主義,執行艱苦樸素、勤儉治國的方針。部隊也有明文規定,一律不得在地方集市搶購糧食、副食品和日用品,關山林因為老婆生孩子,竟花了五十塊錢買了十個雞蛋,浪費和搶購這兩條都犯上了,結果關山林受了一次黨內警告處分,還做了一次深刻的檢查。這回關山林一點兒也沒犯強,老老實實做了檢查,對組織上給予的處分也口服心服地接受了。烏雲知道這件事後後悔死了,恨不得把吃進肚子裡的雞蛋全吐出來。她替關山林委屈得直落眼淚。烏雲說,要知道害得你犯紀律,龍肝鳳膽我也不吃!關山林倒是樂呵呵地說,蛋你也吃了,紀律我也犯了,是好是壞我都占全了,後悔又有什麼用?以後咱再不買蛋吃就是了唄。再說,只要能保住你,這處分挨得再重也算值了!一句話說出來,烏雲的淚水刷刷地淌成了兩道小溪流。

  那年夏初,社會主義國家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在布加勒斯特舉行會議,彭真率中共代表團赴會。在會議前夕,蘇共代表團突然散發蘇共6月21日致中共中央的通知書,對中共進行全面攻擊。在會議期間,赫魯曉夫又聯盟數國代表團對中國共產黨進行圍攻,雙方發生了激烈的爭執。7月16日,蘇聯政府在事先沒有通氣的情況下,突然照會中國政府,單方決定撤走全部在華的蘇聯專家,撕毀幾百個協定和合同,停止供應重要設備。

  基地的蘇聯軍事顧問團是分兩批撤離的,第一批是全部家屬和部分工作人員,第二批是剩下的顧問。在此之前顧問團已換過一批人,團長是斯特金上校,一個衛國戰爭時的老戰士,既坦率又豪爽,是典型的軍人。巴甫洛夫上校和奧特金大尉則在一年前期滿回國。女翻譯范琴娜也早已調去總政,因為她的一個叔叔在總政工作,通過組織上把她調進了北京。基地在非常困難的情況下仍然舉辦了歡送蘇聯專家的宴會,後勤的膳食科不知打哪兒弄來一些鮮魚和罐頭食品,還弄了兩箱茅臺酒。

  蘇聯顧問們個個在宴會上酩酊大醉,他們精神恍惚,言語錯亂,大廳裡走來走去,和每一個中國方面的同志緊緊擁抱。送顧問團離開基地的時候,那個場面實在令人激動,本來通知只有基地負責人和軍代室的人到場,可是聞訊趕來的工人和技術人員卻把基地大門圍住了,車隊不得不在那裡停下來。斯特金上校熱淚縱橫地走下車來,他和人們握手、擁抱,他向人們恭恭敬敬地敬禮,然後他向人們抱拳行禮,戎裝威嚴、臉色鐵青的斯特金上校站在那裡拱手長揖的樣子從此就永遠地留在了許多中國人的心間,以至很多年後,他們仍然忘記不了那幅動人的畫面。

  蘇聯專家的撤離使基地的工作一度陷入半癱瘓狀態,基地既有生產任務又有科研任務,蘇聯方面撤走專家的同時也停止了重要原材料的供應並且帶走了關鍵性技術資料,基地的生產和科研猶如釜底抽薪、瓦下卸梁。關山林在辦公室裡破口大駡了一通老毛子,雖然在送別專家時他也曾傷感得眼眶濕潤,但這並不防礙他把一些最粗俗的字眼丟在他們的後腦殼上。關山林在罵過一通之後開始運籌帷幄背水一戰。他長長地出了一口粗氣,他感到一種受人挾脅消失後的豁朗和自由。

  他覺得洋蔥和莫合煙的撤離真他媽痛快!他認為他再一次有了對手,有了一次挑戰的機會。他下令要生產部門群策群力土法上馬,生產自己的零部件。他下令技術部門自力更生攻克難關,拿出自己的技術資料。關山林在下達這些戰鬥命令的時候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生氣了。打就打吧,未必老子還怕你不成?他這麼愜意地想著,果斷而頭腦清晰地佈置著整個戰役的戰略戰術,然後他把粗大的紅藍鉛筆往桌上一丟,走出作戰室,跳上吉普車,朝他的前沿陣地急駛而去。和過去的任何時候一樣,關山林最快樂的事是在陣地的最前沿看著他計算在胸的那場戰鬥是如何打響的。對於那些背信棄義的傢伙,你最好的辦法就是對著他的屁股狠踢兩腳,就是這樣。在風馳電掣的吉普車上他對自己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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