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五二


  烏雲懷著孩子依然當她的司藥和護士,那時也不興有什麼照顧,是女人都懷孩子,也不講什麼預產期,什麼時候肚子疼了,就把手中的工作交待一下,腆著肚子自己往產房裡去,生下孩子再托人給丈夫捎個信,說大人孩子一併平安,孩子是男孩女孩,不驚不乍、天經地義的事。烏雲雖說是校長的妻子,和別的女同志並沒有兩樣,一切唯工作第一。好在妊娠反映很快就過去了,烏雲也開始有了胃口。後勤和學員伙食標準不同,那點口糧標準不夠烏雲吃的,烏雲每餐都是把飯碗舔得光光地能照見人影,讓人看著心裡過不去。衛生所一個老醫生就對烏雲說,你不同別人,你現在是兩個人吃飯,你就不知道找關校長說說,要他給你補幾斤糧食?烏雲確實覺得餓得慌,有時候肚裡譏得眼睛都冒金星,烏雲就對關山林說了。關山林說,那怎麼行,口糧標準是組織上定的,不是我定的,我一校之長,我不能為了自己的老婆犯紀律!烏雲說,不是為我,是為孩子,是他要吃。關山林說,他要吃是你的事,我管不了他,我管的是空幹校這一檔子事!關山林這裡分明是沒有通融的,烏雲也知道指望丈夫不行,只能自己想辦法。

  烏雲有一副玉鐲子,是結婚時大哥巴托爾送給她的,她托人把那副玉鐲子賣了,換了些錢,然後到學校附近的老百姓家裡買了些土豆,餓了的時候就烤幾個吃。這方法果然管用。土豆經餓,又催人,烏雲的肚子飛快地挺了起來,才六個月就像要臨盆似的。關山林吃驚地說,你是怎麼養的,才一個星期不見,就發麵饃饃似的挺起來了。烏雲憂心忡仲地說,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別是個雙胎吧。關山林一聽喜得合不上嘴,說,雙胎好,你要真給我生個雙胎,我弄一條狗腿來給你發奶。老大路陽因為寄託給人帶沒吃上烏雲的奶,為此關山林一直耿耿於懷,所以他提發奶的事。烏雲沒敢告訴關山林她肚子大是吃土豆吃的,她怕關山林知道了批評她。但是批評還是沒逃過。

  批評烏雲的不是校長關山林,而是所長白淑芬。白淑芬有一次找烏雲談話,板著臉對烏雲說,你不能再在所裡烤土豆吃了,大家都在工作,你烤土豆吃影響不好。烏雲說,那我以後躲著烤還不行嗎?白淑芬堅決地說,不行,躲著烤也不行,你一身土豆味,大家都能聞到,瞞得過誰?烏雲本想說我餓,我真的很餓。但是最終她還是沒說。白淑芬說的對,誰不是一副肉做的腸子,誰沒有個渴時饑時,你一個人吃烤土豆,吃得一嘴烏黑,一邊給人看病一邊打土豆嗝,當然影響不好了。於是烏雲就不再烤土豆吃,那些買來的土豆堆在床下,烏雲只是上下班時偶爾饞饞地看它們一眼,直到有一天烏雲發現它們突然都長出黃綠色的芽苞來時,它們還放在那裡。

  3.難產

  烏雲懷孕八個月的時候,關山林出事了。

  關山林出事的時候烏雲並不知道。有一天關山林的通訊員忽然來衛生所裡找烏雲,說首長要幾件換洗衣服。烏雲問要換洗衣服幹什麼,他星期六回家來換不就行了嗎?他以往一直是這樣的呀!通訊員吞吞吐吐的,一會兒說首長要去北京開會,一會兒又說首長暫時不能回家。烏雲被弄得神秘兮兮的,屬￿組織上的事,又不好打聽,只能回家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讓通訊員帶走了。那個星期六,關山林沒有回來,烏雲感到不對勁,往校長辦公室打電話,接電話的人也是吞吞吐吐的,烏雲就覺得事情不大妙。

  後來烏雲才知道關山林出了什麼事。

  關山林是被作為貪污分子隔離審查了。定性的證據是從他家裡查出一包金餾子和金條。三反運動在部隊開展已經半年了,空幹校開始也弄出幾個貪污、浪費和官僚主義的幹部,比如學校有個管後勤的幹部,回家探親的時候把部隊的一床新棉絮帶回家去了。再比如有一個教員把廢舊汽油拿回家去烤火。最嚴重的是一個副校長,他管教學,這人脾氣急,對考核不及格的學員,他老罵人家笨得像驢,還不讓人睡覺,罰人站著反省。三反運動是學校政委抓的,政委老覺得學校裡的政治思想工作不如業務工作做得好,有心借這個機會抓一把,迎頭趕上去,就做動員工作,深入挖掘問題,一動員一深入就出了大成果。政委先是從一個副校長的通訊員那裡聽到關校長家裡有金子的說法的,那個通訊員是從關山林的通訊員嘴裡得知的。政委找關山林的通訊員談話,證實了這件事。

  政委很高興,覺得這回能挖出個大老虎來了。政委諄諄善導,動員關山林的通訊員把那些金子交出來,並站出來揭發。通訊員先是猶豫著,但對於政委來說,一個戰士的本能抵抗實在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通訊員最終屈服了,把金子抱到學校政治部,並且交了一份經過若干次輔導修改的揭發材料。關山林開始對此不以為然,他幾乎忘了金子的事,他的私人財產沒有幾樣,大多的是帶有紀念性質的,這些東西在邵越離開他之後全都由新分給他的通訊員保管著。這些金子是戰爭年代一點兒一點兒從牙縫裡摳出來的,如果組織上認為一個軍人不應該擁有它,它們完全可以充公,實際上,兩年前關山林就準備把它們交出來了。關山林的這種解釋當然讓人不滿意。有人會承認自己從倉庫裡拿了一隻裝飛機備件的木頭箱子回家裝衣服,但沒有人會承認他貪污了一大包金子。關山林原來的部隊已解散了建制,重要的當事人之一邵越又下落不明,外調無法進行,實際上提供這種外調背景就是一種抗拒交待的表現。關山林發現問題比自己想像得要嚴重多了,但這時他已經無法說清了。

  關山林被宣佈隔離審查了,開始受到更多的攻擊。關山林突然發現他像一頭陷入困境中的豹子,他的四下都是陷阱和明槍暗箭,他過去得罪了太多的人,幾乎所有的校級領導都與他有過矛盾,有的是工作上的,有的是性格或人格上的。學校有一個副校長,家屬來校探親時他在小灶食堂炒了四個菜,還把給飛行員吃的蘋果拿了幾個回去給老婆吃,關山林開大會時一點兒面子也不給地批評了副校長,並命令他把多吃多占的東西退回來,鬧得那個副校長幾天沒臉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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