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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2.同學相聚

  邵越的離去使關山林的家發生了分裂。邵越走後,關山林開始顯得煩躁,日後脾氣變得越來越壞。烏雲原先以為那是因為邵越離去的原故,後來發現並不是。關山林的煩躁是因為生活得太平靜。關山林在總參的工作是一種指導性工作,一種戰略性工作,大機關的高貴氣派和氣指頤使很濃重,同時還有一種權威感和神秘感,但這與關山林喜歡和習慣了的那種方式不一樣。關山林熱衷於做一些帶有刺激性的具體工作,他喜歡冒險。喜歡激烈,喜歡征服,喜歡把自己置身於困境與危險中。烏雲有時候覺得這個陽氣逼人的男人使人太緊張,他總是不滿意自己,有時候他還不經意地表現出嗜血的一面。抗美援朝開始的時候關山林要求入朝作戰,這個要求沒有被批准,此後關山林就開始不厭其煩地找理由離開總參那棟土紅色森嚴壁壘的辦公大樓。關山林最終還是得逞了,他被調往東北的一個軍事部門,雖然人依然在總參管轄之內,但離實際工作近了一步。烏雲當然不願意離自己的丈夫太遠,當她無法阻止他的時候她總可以迎合他吧。

  烏雲請調的理由十分充分,但要等待組織上的協調和聯繫。這一次沒調成,因為等烏雲把一切都聯繫好了的時候,關山林又不滿意他在東北的那個工作了,他再度請調,要麼去西藏,要麼去福建,這兩個地方都有可能接觸戰爭。他被調往福建。烏雲為調動工作又開始新的一輪聯繫,仍然是通過組織,這耗廢了她相當長的時間。眼看辦得差不多了,烏雲都開始收拾東西了,關山林又從福建調往廣州,再調往瀋陽。這兩次調動不是因為關山林,是組織上的安排。連續幾次折騰,烏雲已經絕望了,她疲憊不堪,心灰意懶。當一隻四處覓食的餓豹在森林裡躥來躥去的時候,你怎麼能夠接近它呢?烏雲索性放棄了調往關山林身邊工作的奢望。

  她有自己的工作,並且熱愛它,她總不能因為想調到丈夫身邊而荒蕪了自己的職業。再說,沒有什麼比一天到晚翻弄地圖和計算兩地間的距離更讓人痛苦的了。沒有希望倒落得乾淨,落得心如止水。不管你是只什麼樣的豹子,你總有歇下來的一天吧。烏雲就是這麼想的,烏雲這麼想了真的就心安理得了。烏雲才二十二歲,正是精力充沛的時候,這種精力充沛使她的熱情和能力得以充分地發揮,她入了黨,當上了團支部書記,業務上也得以長足地發展。北京確實是個好地方,這裡遠離戰爭,遠離流血和死亡。再說不光有北京,還有個小東西呢!烏雲的工作和生活,在這段時間裡倒是最為充實的。

  烏雲以為這種日子還會延續下去,她並不奢望那只餓豹會很快吃飽了,但人已經放棄了的東西有時候反倒會自動找上門來。有一天烏雲下夜班,當她十分倦憊地回到寢室時,看見一個滿臉灰塵的軍人站在寢室門口,在晨曦之中那個軍人不斷打著哈欠。那個軍人對烏雲說,我們校長要我來接你。烏雲有些手足無措,主要是沒有思想準備。不過,新上任的河北空軍幹部學校校長關山林即便是突然想起她,並派人來接她去團聚,這件事總是讓她激動的。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她對軍人說你能不能在門口等一會兒?她把門掩上一半,自己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很久,她聽見那個軍人在門外踱來踱去的腳步聲越來越拘謹,後來就停了下來。

  她突然發現,她是那麼渴望到他的身邊去,渴望他身上那股讓她眩暈的氣味,她把這個念頭深深地埋在工作之後,只不過是害怕再一次的失望罷了。現在他想起她來了,他要她了,他要她到他的身邊去,他為此專門派人來接她,她不會再有什麼失望了!調動手續辦得十分快捷,東西不過是兩個旅行包,三歲的小東西倒是有些沉手了,告訴他立刻要去見爸爸,他就咯咯地笑,說,我要玩爸爸,我要玩爸爸。這時烏雲已經是醫院的業務骨幹,醫院不太願意放她走,至少不太願意馬上放。但這無濟於事,關山林的行動果斷、快捷,具有權威性,他知道戰爭是怎麼回事,他從來不會拖泥帶水,凡是他想要的東西,他一定要得到它,烏雲的調動就是一個證實。

  烏雲懷裡抱著兒子關路陽登上了北去的火車,這是1952年的事。

  關山林和烏雲的再次結合使這個家庭又有了一段令人回憶的時光。關山林在河北空軍幹部學校任校長,這個學校為中國剛成立的空軍培養最早的正規飛行員。烏雲調去後在學校的衛生所工作,做司藥,也兼做護士。衛生所不比大醫院,條件簡陋,一共只有六個醫生護士,所以每個人的工作都很飽和。烏雲很喜歡新的工作,這裡的病人都是學校的學員,他們年輕、英俊,有知識、朝氣蓬勃、對人彬彬有禮,有的學員來看病拿藥,進門時和出門時總要對烏雲正正規規敬個禮,弄得烏雲忍俊不禁。總之,和這些小夥子們相處十分愉快。關山林的工作很忙,烏雲很難見到他一面。學校也是軍營,所以有規定,軍官和家屬平時不住在一起,軍官有軍官宿舍,家屬有家屬宿舍,兩頭分住著,只有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才能待在一塊兒。學校裡帶家屬的軍官有幾十個,但孩子不多,沒有托兒所,兒子路陽跟著烏雲,組織上給請了個阿姨。烏雲的快樂是因為又回到了關山林身邊,就算一個星期兩個人只能見一面,但她已很滿足了。有時候關山林在星期天裡帶著烏雲和路陽去逛街,更多的時候他們待在家裡,關山林看文件,或者拿一本教材翻到畫有飛機的圖片給路陽看,父子倆做一陣莫名其妙的交談。烏雲則洗衣裳,再做幾樣可能弄到手的小菜,三個人和和美美地吃一頓飯。

  烏雲發現關山林這段時間情緒很好,性格開朗而豁達,脾氣隨和,對未來充滿信心。有一次他居然瞞過崗哨把烏雲帶進了訓練場。他拽著烏雲的手像貓一般地溜過鐵絲網,對哨兵的茫然無知洋洋得意,像個孩子。他指著停在訓練場上的幾架訓練機對烏雲說,瞧這些傢伙!咱們打臺灣,打美帝國主義,全指望它們了!他說得自豪極了。似乎一旦真的打起來,他會成為衝鋒陷陣隊伍中的第一名士兵似的。那段時間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很熱烈,他們都珍惜著難得的相處日子,決不肯隨意放棄在一起的一朝一夕。二十四歲的烏雲更加成熟豐滿,並且懂得了怎樣使丈夫充分地快樂起來。她不是習慣,而是迷戀赤身裸體這種方式,並且讓這種方式表現得既淋漓盡致又魔力無窮。她知道他是渴望她的,每一次她都讓他感到驚奇,感到癡迷,感到不可抑制。在這方面,他始終是一名勇敢得近似于莽撞的士兵,他的永無止境的力量讓她迷惑不解,但她更醉心於他的執著。她總是把自己小心翼翼地納入他結實厚重的懷裡,在內心的歎息中聽憑他驚心動魄地把她碾碎。偶爾會有一種困惑令她不解,她有時候真的弄不懂他究竟是誰,當他山呼海嘯一般幾乎把她揉成粉末的時候他完全不像一個人類,他的純淨、力量、專一和渴望撕咬完全是一個可怕又可愛的食肉動物。她已經深深陷入對他的癡迷和依戀中了,她甚至希望他就是那樣的。

  好運並不僅僅是這些。對烏雲來說,生活就像一眼被突然掘開了的泉水,清冽的甘甜一汪汪全從泉眼裡湧出來了。烏雲知道她會在這裡見到分別兩年的丈夫,她就是沖著這個來的。她沒有想到她還會在這裡見到另外一個人,一個分別了四年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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