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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第二部中原(1949—1950)

  1.路陽出生

  1949年元旦那一天,關山林傷癒歸隊,十四天之後,他就率領九師參加了平津戰役,協同另外的二十一個師對天津守敵發動了進攻。在二十九個小時的激戰中,渾身注滿了新的活力的關山林像一隻出林的獵豹,帶著九師猛打猛衝,如入無人之境。他的新換的軍裝再度被硝煙和烈焰熏得駁斑滿目,縷縷如殘旗。他的新生的胡茬再度被戰火燒灼得焦黃捲曲,紮撒得如荊棘。他興奮異常,不斷地躥出他的指揮部,下令他的部隊向敵方的陣地衝鋒再衝鋒。邵越此番如同一塊黏糕,如同一襲鎖金甲衣,半步不離地黏著護著他的師長。關山林渾然不覺。關山林所能看見所能聽到的只有對手的陣地和悅耳動聽的槍炮聲。關山林在槍炮聲中手舞足蹈,如醉如狂,心曠神怡,五臟通泰。他像一個得了遊戲機會的頑童,又像一個踏入火陣的戰爭之神,目光炯炯地在前線跳來跳去,不斷地大聲喊著,打呀!打他狗日的!他的那股子熾烈的熱情和癡迷的瘋狂勁兒迅速地感染了他的所有士兵,一時間,九師的衝鋒隊伍殺聲震天,狂颶四卷,攻入天津市內的一萬五千余名九師的士兵全都變成了狂熱的關山林。這種演變在第二天達到了極點。

  第二天清晨,九師率先打到天津城防的核心陣地指揮機關——天津警備司令部。在瀋陽鐵西區傷亡慘重後重新得到補充的十一團奉命發起進攻。下午十時許,十一團攻入天津警備司令部內,天津防區的總指揮陳長捷和八十六軍軍長劉雲翰被該團生俘。隨後,守衛城北的敵主力一五一師在堅守了十幾個小時後舉旗投降。至此,天津戰役宣告結束。

  天津戰役結束,部隊轉而挺進北平城下,旋即北平城門洞開,華北剿總傅作義通電起義。

  元月31日,解放軍進入北平城,北平和平解放,部隊在平津一帶稍做休整。此時東北野戰軍改稱第四野戰軍,關山林和吳晉水的建制歸順肖勁光十二兵團。

  2月,部隊開始南下,3月過黃河,進入豫南鄂北,兵逼大武漢。關山林此刻整日忙著帶領部隊行軍打仗,他為新的獵物而興奮不已,他像一頭嗜血的獵豹緊張而快樂地翕動著他寬大的鼻翼,捕捉著再度搏擊的機會。他投入得全神貫注,以至完全忘記了他曾經對烏雲做過的許諾,在鄂北山區那些淫雨連綿的日子裡,他差不多已經完全忘記了烏雲。

  4月,部隊作為中路軍的一支沿平漢路東側向武漢前進。

  5月,部隊在幾乎沒有遭到抵抗的情況下渡過長江。5月16日,關山林的那雙幾十天沒有洗過的大腳踏上了漢口一馬平川的柏油馬路。

  就在關山林昂著首站立在大漢口的柏油馬路上,用一種勝利者矜持的目光審視江漢關鐘樓的時候,烏雲卻挺著大肚子在後方的一所戰地醫院裡洗著一大堆汙血的繃帶和被單。烏雲困難地跪在鴨群嬉戲的小河邊,吃力地搓揉著那些幾乎看不出本色的雜布頭,把一遍遍汙黑的血水擰進河水中。由於肚子腆得太厲害,她不可能蹲著或者坐著,只能採用跪著的姿勢,這樣就使得她更加地吃力。她的手和腳都浮腫了,顯得臃腫不堪,並且皮膚容易破裂。長期的洗滌工作使那些皮膚倍受磨礪,手上的皮膚磨破之後就露出嫩紅的肉來,一浸入生水中就疼痛難忍。因為工作的勞累和缺乏營養,她的臉失去了原來的紅潤,顯得紙似的蒼白,在五月的陽光下,就像一個透明的人兒一般。

  烏雲懷孕已經八個月了,在此之間,她一直盼望著關山林派人來接她,就像他許諾的那樣,接她到他的身邊去。他需要她,需要她的關心和照料,需要她的溫柔和體貼,需要她督促他刮鬍子、洗腳、換襯衣,需要她來提醒他有一個妻子,而且他的妻子時時刻刻都在掛記著他。現在她更需要他了。當烏雲最初證實了自己已經懷孕的時候,她被一陣驚慌和害怕的情緒挾住了,她沒有做好必要的心理準備。僅僅是在兩個月前,在大淩河邊,她才真正完成了一個女兒向一個妻子的過渡,一個女人的過渡,而現在她卻要承受另一個生命的侵入。

  烏雲自然已經不是原來的烏雲了,那個不懂事,單純快樂的烏雲自從成為一個軍人的妻子之後就消失了。新生的是一個迅速成熟,有了心事,知道牽掛的烏雲了。烏雲不再那麼愛唱愛跳,做女孩子時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也沒有了,她變得沉默寡言。尤其是在她牽掛著關山林的時候,在她知道她肚子裡已經新添了一個小生命的時候,人們幾乎聽不到她說話。烏雲只知道整天地幹活,拼命地幹活。她沒有說出自己懷孕的事,直到有一天她在背一個受傷的戰士撤下陣地時暈倒在地上,人們才知道了她懷孕的事。她五個月之後開始出懷,並且迅速地挺起了她的大肚子。她當然不能再上戰場,組織上將她安排到一個後方醫院,做一些勤雜的活,這算是最好的照顧了。烏雲對組織上的照顧感激不盡,她知道自己現在已經在給組織上添麻煩了,心裡忐忑不安,使她愈發地少話,同時也愈發地拼命幹活。

  烏雲負責洗曬全院使用過後的紗布、繃帶和被單,這是一件十分埋汰和笨重的活,但是烏雲很喜歡。烏雲喜歡的當然不是那些充滿血腥味的髒布,烏雲的喜歡是因為她可以一個人躲到河邊去洗那些東西。河邊很安靜,除了河裡遊弋著的麻鴨和小魚,河畔灌木林中跳來跳去的小烏,再沒有別的什麼生命來打攪她。烏雲有時候洗累了就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安靜地看小河裡的水無聲地流淌。如果這個時候肚子裡的孩子拿腳踢蹬她,她就會驚喜地拿手去按住他(她),臉上露出恬靜的笑。

  烏雲這個時候就有一種慈愛和寬厚的感情在心裡滋生出來,像小河裡的漣漪一樣,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烏雲其實想得更多的是關山林,她極想知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在幹著什麼,是不是在打仗,他的傷是不是完全癒合了,有沒有復發?烏雲每天想的都是這些事,自然也想不出什麼結果來。這麼溫習功課似的把這些念頭梳理一遍,烏雲又從石頭上起來,腆著大肚子,用手小心地護著,在河邊跪下來,再去洗那些髒布頭。河水從不知曉的遠處流來,在她那雙滲著血水的浮腫的手邊劃了個弧,然後又朝遠方流走了,總有流來的,總有流走的,卻總是流淌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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