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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關山林的頭一步是找院長,連說好話帶擺架子地要出院。院長給關山林做了檢查,傷口確實是癒合了,只是這種火器傷,即便好了也需要有個調養過程,否則弄不好就有復發甚至傷口綻裂的可能。院長說得修養一個時期。關山林說養就到部隊上養去,在你這兒我是病號,在部隊上我是首長,我那光景要多風光有多風光,省得在你這兒,一個丫頭片子都敢折騰我。院長嚇了一跳,說,長官,你這話重了,你是解放軍,敝院雖說不歸貴軍領導,醫務人員職業道德還是有的,怎麼會出現折騰你的事呢?

  關山林一本正經地說,你們那些護士給我扎針,盡往疼處紮。院長方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心裡不免好笑,想解放軍這麼大個官,一發炮彈把人都炸得沒有形了,人抬來時一隻腳已經邁入了閻羅殿,手術做了七八次,血流了一大盆,硬是哼都沒有哼一聲,卻怕打針。心裡這麼想臉上卻不能笑出來,只說,你要走,回貴部去,也行,只是你們的上級有交待,說一定得把你徹底治療好,沒有他們的認可,我不能放你走,我放你走吃罪不起。

  關山林做到了這一步就完成了他最先的預謀,接下來就是對付組織上。關山林原來想假借院方同意出院的話來說服組織上,但是局勢發展很快,他所在的縱隊已經離開瀋陽入關了,此刻正在圍困北平,聯繫是決不可能的。東野總部倒是留有後方辦事機構在瀋陽,於是關山林就去找總部,人家說,這事我們管不了,要麼醫院直接送你回部隊,醫院不同意你就得待在那裡,擅自離開醫院就和逃兵的性質一樣。關山林說,醫院同意了。對方洞悉一切地一笑,說,那你還找我們幹什麼?你不用找了嘛。關山林被揭穿了,臉上掛不住,發火道,你怎麼這樣跟我說話?你才參加革命幾天就擺資格!你是坐在這裡,要是在我的部隊裡,我早一槍斃了你!

  關山林沒有討到通行證,氣呼呼地回來了。但關山林不罷休,罷休就不是關山林了。關山林有另外的辦法。他把邵越招到房間裡,神秘兮兮地關上門,落了鎖,然後要邵越坐,然後又十分親熱地和邵越拉家常話,拉得八杆子打不著邊。邵越後來發覺不對,就說,師長你別兜圈子了,你有什麼話就說,你這樣不白不黑的鬧得我提心吊膽,心裡沒有著落。關山林就嘿嘿地摳著光腦袋笑。關山林說,小邵你去幫我找醫院。你去找醫院,就說組織上要你把我接回部隊上去。邵越說,這怎麼行,這不成了撒謊嗎?關山林說,這怎麼是撒謊?這要分情況,情況不一樣,就不能一概而論。再說,有的謊還是可以撒的嘛。邵越說,那不行,你這說法沒道理,我從沒聽說過有的謊不能撒,有的謊能撒。我不撒謊。關山林朝邵越移近了些,覲著臉說,小邵我平時待你怎麼樣?我平時待你不錯吧!三打臨江那會兒,你說你想打仗,我不是也讓你去了嗎!你想打仗我就讓你去,我不也撒了謊嗎!邵越說,那是那,這是這,不是一回事。關山林虎了臉,說,你別那這的,你就說你去不去吧?邵越堅定地說,我是黨員,黨員要堅持原則性,不去!關山林霍地站起來,把大衣一摔,說,你原則個屁!你知道什麼是原則?部隊眼看要打大仗了,我一個當師長的,在這裡好吃好喝地養肉,我這叫什麼原則?!

  關山林發著火,看邵越還在那裡坐著,就說,你給我站起來!邵越刷地站了起來。關山林上去一腳就把椅子踢倒了。邵越委屈得眼圈都紅了,說,你,你這是耍軍閥作風,你不是師長!關山林在屋內大步轉了一圈,然後站定在邵越面前,盯著他,咬牙切齒地說,好,好,你說的,我不是師長,那你給我走,從現在起。我不要你了,我換人!關山林說罷,摔門就出去了,留下邵越一個人在屋裡落淚珠子。邵越落了一會兒淚珠子,把臉擦乾了,就去找關山林。關山林已在那裡乒乒乓乓地收拾東西,那副架勢是有沒有誰批准他都立刻要走人。邵越斜身站著,嘟著嘴說,首長,我去說。關山林頭也不抬地說,你說什麼?邵越說,我說組織上要我把你接回部隊上去。關山林哼了一聲,說,你愛說不說,你說我走,不說我也走!

  邵越說,我說。關山林停下來,轉過身來看邵越一眼,臉上立刻就有了笑,走過去扶住邵越的肩,親熱地說,小邵你這就對了,你這就對了嘛!你這樣做就是好同志、好兄弟,你就理解了我的意思,我看你是很理解人的嘛。邵越本來就很委屈,一聽這話,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關山林說,小邵你別哭,你哭什麼?你說了就對了嘛,你對了還哭什麼?邵越一邊哭一邊抽搭道,那你還是不是師長,你說你是不是師長?關山林說,怎麼不是師長?我怎麼不是師長?我不是師長,我還能是什麼?邵越說,那你還要不要我?關山林聽後呵呵地笑著說,我怎麼不要你?我當然要你,誰說我不要你了?我說了嗎?這不是扯淡嘛!

  關山林完成了他逃兵的所有計劃,拿到了醫院開出的出院通知單,當然還有一大包生肌和消炎的藥。沒有人阻止得了他,實際上沒有人能夠阻止他。醫院是地方老百姓,管不了他;總部的那些年輕的政工幹部太嫩,他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裡;烏雲是革命同志,是老婆,應該支持他;邵越倒是和他一樣犯強,但他不怕,他有辦法對付,他不還是他的師長嗎!關山林就這麼一意孤行地完成了他的逃兵計劃,從從容容地做好了返回部隊的準備工作,剩下的事就是和烏雲分手了。烏雲當然是不能跟他一起走的,烏雲有自己的部隊,烏雲的任務一開始只是在他臨死前見他一面,到後來只是照料他養傷,現在他沒有死,他的傷用不著再養了,他要返回自己的部隊了,烏雲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再度的分別使烏雲很難過。那兩天她悵惘且憂鬱,也不說話,也不唱歌,只是時刻地守著心情舒暢的關山林,拿一雙濕潤的黑眼睛一刻不歇地罩住他。關山林當然也是不情願烏雲離開自己的,說話兩人認識三年了,結婚也有一年多了,但兩個人見面的次數,連婚前帶婚後,滿打滿算也就五六次。不管烏雲怎麼想,為這事關山林就有些煩躁。要是烏雲不出現,要是關山林不和烏雲結婚,這種煩躁也許就不會時刻地襲了來,就會來得遲一些,淡一些,就不會成為現在的這種樣子和滋味。關山林是真心地喜歡和看重烏雲的,他說不出什麼是愛,他對烏雲也從來沒有說到過這個字和這種感受,他只是覺得她對他很重要,簡直太重要了。

  但是對關山林來說,這種感情不是最重要的。他是軍人,對於軍人來說,最重要的是戰爭,是勇氣、力量、謀略、膽識、決斷、武器、兵力、搏擊和勝利!沒有什麼比這些更讓一個職業軍人傾心和自豪的了。在榮譽感的光環之下,兒女情長實在是太柔弱太渺小太微不足道的。有的時候,它甚至有些讓人感到自己的瑣碎和卑小。關山林作為一個軍人和一個男人處在兩難之中,而這兩種身份都讓他得到了榮譽和自信,他是不會放棄任何一種身份的。因此關山林就用一種堅定的口氣告訴烏雲,她先回到她所在的急救隊去,等他回了部隊,他會設法把她調到身邊,即使師裡不行,縱隊總是沒問題的。烏雲聽了點頭。對於他的安排她不會說什麼,她不會認為那有什麼不對,甚至不會有自己的意見,她只會點頭,小烏依人般溫柔地點頭。

  分別的頭一天晚上,關山林和烏雲睡到了一起。

  在此之前,雖然他們一直住在一個病房裡,但並不睡在一張床上,烏雲始終睡在地板上,他們只不過是一個傷員和一個護士。這一個晚上他們很自然地住到了一起。關山林在拉熄電燈之後抱住了烏雲。關山林說,我們明天就要分手了。烏雲有些傷感地說,你要是一直就這麼傷著就好了,我現在真想,你要是一直傷著,我就可以一直待在你身邊,我們就用不著分別了。關山林拿胡茬在烏雲嬌嫩細膩的臉蛋上蹭著,說,有機會的,這樣的事有機會的。烏雲慌亂中用手捂住關山林的嘴,說,不!我不要這樣的機會!不要這樣的機會!要這樣,我寧願一輩子不見著你!關山林不說話,一雙大手在烏雲光潔結實的身子上施展著他積蓄長久的力量。

  烏雲的身體在輕微地發著抖,她把自己深深地埋進關山林寬厚的胸懷裡。她感到了他令人眩目的熱情和摧毀性的威力。關山林說,烏雲!烏雲把冰涼的嘴貼在關山林的耳邊,輕輕說,你要想怎麼,你就怎麼好了,任你怎麼都行。關山林聽了,縱身而起,揮師而上,整個大地在他強悍的搖撼之中地震般地晃動起來。烏雲躺在那裡,在搖盪之中她心疼地伸出一雙圓潤的玉臂去阻止他。烏雲在黑暗中喘息著說,別,你別太使勁,你的傷還沒全好。你要想得厲害,就讓我來……

  那個時候外面開始飄起了雪花。1948年的冬天出奇地暖和,也許戰爭的灼熱使飄落下來的雪花在還沒有接近地面之前就融化掉了。入冬以後東北境內只斷斷續續下過幾場小雪,這是1948年的頭一場大雪。銅板大的雪片無聲地舞動著落下來,不一會兒就將大地嚴嚴實實地掩蓋住了。雪光如螢,整個世界聖潔得沒有絲毫污染,除了滿天飛舞著的雪花,除了黑暗中那一對水乳交融的壯士嬌女,整個東北都在沉睡著。

  關山林第二天一大早就帶著邵越走了。當他們頭也不回地踩著積雪嘎吱嘎吱地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站在窗前目送他們離去的烏雲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她想忍,但沒有忍住,然後她跑到外面,扶著一株高大的松樹驚天動地地嘔吐起來。她吐得暢快淋漓,吐得地傾天翻,好長一段時間後她才上住了。烏雲從衣兜裡掏出手絹來,把嘴角邊的汙物細心地抹乾淨。有幾片雪花落在她的頭髮上,絨絨地像是睡著了的花。烏雲想起兩個月前大淩河邊的那個晚上,那個如夢如幻的不眠之夜,臉上隱隱地浮現出兩朵醉人的紅暈。她就那麼站在那裡,站在潔白的積雪和無聲飛舞著的雪花之中,手心裡捏著一方手絹,安靜得如同一個冰心玉潔晶瑩剔透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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