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三一


  邵越和靳忠人都喜壞了,跑到大老遠的村裡去買雞,回來的路上邵越還順路采了一抱野花,拿一發炮彈殼盛著,水靈靈地送進了烏雲住的房間。烏雲那時正在收拾關山林的皮箱子,把一些破破爛爛的東西往外拾掇,看見新鮮的花兒先是一喜,捧了花兒把箱子丟到一邊,又拉著邵越說話。邵越高興萬分,那麼長時間沒見面了,該有多少話說不完,把肩上的槍往懷裡一摟就盤腿上了炕,烏雲也摟著花兒盤腿上了炕,兩個人臉兒對著臉兒說開了。先一人搶著說一段,後來就由邵越一個人說,說的基本上是關山林的事,說首長如何指揮打仗,如何如何身先士卒沖在前面,說首長如何如何在戰場發脾氣,子彈和炮彈又如何如何沖著首長發脾氣,盡撿著精彩險惡的段子說。邵越自己說得眉飛色舞,卻把烏雲說得臉色煞白,一顆心直在嗓子眼吊上吊下,等到邵越明白過來的時候,再看烏雲懷裡那束花,那束花早被烏雲下意識地掐成一堆花泥了。

  邵越這才明白自己說漏了嘴,不該說這一檔子事,讓烏雲擔心了。烏雲卻不讓邵越打住,一個勁兒地追問邵越,問首長傷過沒有?邵越說沒有,連毫毛都沒有丟一根。烏雲不信。邵越急得指天發誓,你要不信你可以檢查,你要看出首長哪裡少了一根毫毛,你把我禿光了,讓我做一隻沒毛的鴨子!烏雲聽了便化驚為喜。兩個人就這麼,一直說到掌燈時分。

  吃過晚飯之後,吳晉水就把關山林往房間裡趕。吳晉水說沒你的事了,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關山林不幹。關山林說炮縱今晚過河,我得到河邊盯著。吳晉水說炮縱有我,河邊有我。關山林說那我找人加固浮橋去,今天踩了一天,浮橋虛得厲害。吳晉水說浮橋的事你別管,今晚你百事不管。關山林說,我是師長,我不管誰管?吳晉水聽後生氣了,說,未必我這個政治委員就是吃乾飯的?我就光是個擺設?你當九師就你是能人?你也太目中無人了!告訴你說,沒有你九師我照樣指揮得滴溜溜轉,信不信?關山林不睬吳晉水,扭頭蹬蹬地走了,氣得吳晉水乾瞪眼,在關山林身後破口大駡道,你狗日的少給我擺這號譜!

  關山林怎麼說的,吳晉水怎麼罵的,烏雲在房間裡都聽了個一清二楚。烏雲那個時候正坐在炕頭梳她的頭髮。烏雲吃過晚飯後就把房間收拾了一遍,然後打來水,關上門,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烏雲很長時間沒有這麼從從容容地洗澡了。錦州戰役時她整個身子都在血水裡浸了一遍,她把那些傷員和烈士背在背上摟在懷裡的時候他們的鮮血浸透了她的軍裝,因為沒有時間換衣服,錦州戰役之後襯衣已經結死在身上,幾乎脫不下來了,現在能夠痛痛快快地洗個澡,這是一件多麼好的事!

  烏雲洗過澡之後就坐在炕上梳頭。她慢慢地梳著,心裡充滿了平靜。她聽見關山林蹬蹬離去的腳步,這時她已梳好了頭髮,把濕淋淋的頭髮攏在頸後,開始院自己那身濕軍裝和收集來的關山林的衣服。烏雲洗完衣服以後找來針線,為關山林縫補衣服。關山林的衣服平時是邵越縫的,結實倒結實,就是針腳歪歪扭扭。烏雲把那些地方都拆開,再用勻稱的針線密密實實地縫了一道。烏雲不知道時間是怎麼飛快地消失過去的,她做完這一切之後雞已經叫頭遍了。遠處的大淩河邊火把沖天,有轟隆隆的炮車在通過,還有人的喊叫聲,戰馬的嘶鳴聲。烏雲站起身來,走過去,把燈盞裡的撚子撥亮,用剪子剪掉燈花,然後又坐回炕頭。她就那麼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直到雞鳴二遍。

  關山林是被吳晉水硬綁回來的。吳晉水後來真的發火了。吳晉水催了關山林好幾次,關山林就是賴在河邊不動。吳晉水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擰筋呢?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麼不通情達理的人!你就像個二屎!吳晉水後來乾脆不再和關山林磨嘴皮子,他要自己的警衛員找來幾個五大三粗的戰士,硬把關山林架上了吉普車。車是邵越開的。邵越把車開得像一頭髮癲的騾子。關山林掙扎著說邵越你停車。邵越踩油門。關山林喊邵越你聽見沒有?!邵越把車燈開得大亮。關山林吼道,你再不停我斃了你!邵越那時已經把車停在房子前面了,邵越把車門拉開讓關山林下來。關山林氣呼呼地說,好哇,我的話你竟敢不聽!邵越傻不拉嘰地瞪著眼問,你的什麼話?關山林說,我要你停車!邵越說,風太大,我沒聽清,我以為你叫我開快點兒呢。邵越說罷就溜上車,摔個盤子就把車開走了,留下關山林一個人站在那裡。

  關山林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後來推開門進了屋。關山林一進屋就把烏雲摟進懷裡了。烏雲讓他摟了一陣,覺得整個筋骨都被他擠碎了。烏雲說,你鬍子也不刮,紮死人了。關山林呵呵地笑。烏雲推他,說,去洗腳。關山林說,洗什麼腳,我剛從河裡出來,腳還沒幹呢。烏雲說,那是那,這是這。關山林往炕上坐。烏雲嚇唬他說,你要不洗我不讓你上炕。關山林說,雞都叫二遍了,咱們抓緊吧。關山林說著就又伸出手來拽烏雲。烏雲臉一下子就紅了。烏雲紅了的臉在燈下嬌態嫵媚。烏雲輕輕地說,你別,你要不想動,就在那兒坐著,我給你打水去。關山林真的就坐在那兒,等著烏雲打了水來,唏哩嘩啦地一通洗,洗得水灑了一地。

  烏雲瞟他一眼,說,早急什麼去了?關山林也不答話,赤著腳去倒水,回來的時候,烏雲已經把燈吹了,人也移到炕上去了。等關山林上了炕,一把把烏雲收羅過來,納進懷裡,烏雲就把一張滾燙的臉埋在他的胸膛上,在那上面用力地磨蹭。關山林說烏雲。烏雲說嗯?關山林說烏雲。烏雲說嗯?關山林說烏雲。烏雲就再不開口,仍是蹭。關山林說烏雲你讓我想死了!烏雲還是不開口,卻有兩行淚水滴落在關山林的胸膛上。關山林感覺到了,她的淚水是燙人的,她的身子在他懷裡壓抑著輕輕發著抖,還有她緊貼著他的胸膛的嘴和喉嚨裡的嗚咽。關山林一時間被感動了,說不出話來。他不再呼喚她,待了一會兒,他把她抱得更緊,開始在她身上用勁。烏雲突然把他推開了,頭也從他的胸前鑽了出來。烏雲說別忙。關山林不知出了什麼事。

  烏雲讓他躺好,他就愣愣地躺在那裡,然後覺出烏雲的一雙手觸到了他。烏雲的手停頓了一下,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在他身體上遊動起來,先是他的臉、脖頸、胸,然後是他的腹部、腿,完了又輕輕地示意他翻身,那雙手又攀上了他的脊樑,那雙手溫溫的,軟軟的,遊動起來既溫柔又緩慢,透著一股子提心吊膽,一股子豁出來的勇氣,一股子必然要明白的決心。那雙手一直把關山林檢查了一個仔細,直到徹底地不懷疑了,這才無聲地歎了一口長氣,嬌弱無力地癱在一個地方,再也動彈不得了。

  關山林不知那是一套什麼把戲,他就問。烏雲沉默著,人俯下,把臉又重新移過來,鑽進關山林的懷裡,好半天才輕輕地說,小邵沒說假話,真的是一根毫毛也不少呢。關山林一下子愣住了,這才明白,烏雲那雙柔弱無骨的手,原來是一雙擔著牽掛的眼,是在看自己有沒有新添的傷疤呢!關山林明白了這個,不由得喉頭哽噎了一下。他展開結實的雙臂把烏雲擁進懷裡,慢慢地,一點點兒地加重力量。他聽見她在他的懷裡發出呻吟聲,但他絲毫不放棄,直到他把她整個地嵌進了自己的身體裡……

  雞叫四遍的時候,兩個擁在炕上的人停止了說話。外面的天已經有了一縷朦朧朧的白,窗紙沒糊嚴的地方已經被露水浸濕了,霧像淡淡的煙一樣從那裡嫋嫋鑽進屋來。有一隻狗嗅著味道從窗前跑過。稍遠處的地方,遊動哨耐不住寒冷,在輕聲地踏腳。兩個人躺在炕上沉默了一會兒,烏雲說,我該起來了。關山林說,還早呐。烏雲說,不早了。烏雲說著重新把身子蜷著鑽進了關山林厚實的胸懷裡,臉貼在他的胸膛上深深地嗅著。兩個人都不說話。又過了一會兒,烏雲真的掙開關山林起來了。她很快穿好衣服,用一把木梳梳了頭,問關山林有沒有牙粉。關山林這時也穿了衣服起來了,站在那裡,呆呆地看烏雲像小貓似的一捧一捧掬著盆裡的清水洗臉。烏雲洗了臉,把炕上收拾了一遍,把地也掃了,找出一塊包袱皮,把昨晚洗了沒幹的濕衣服打了個包。待一切收拾停當,她就轉身看關山林。關山林像個呆子似的站在那裡,也看她。烏雲攏了一下頭髮,說,那我走了。關山林說,嗯。烏雲說,你把鬍子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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