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三〇


  女兵都是喜歡水的,看見河的時候女兵都歡呼起來。她們比男人跑得更快。她們歡笑著沖下河堤。在急救隊長去找人聯繫過河的時候有幾個女兵已沖進清冽的河水中去了。有人叫烏雲,烏雲也就笑著跑去了。烏雲不知為什麼有些激動,她把雙手浸進翻著浪卷的河水裡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感到了一種顫抖,她用力呼吸著河面上清新的空氣,覺得有一種久違了的親切感。她在那裡發了一會兒呆。有一個同伴用水來撩她,她打了個激靈,快樂地笑起來,也撩起水來回敬同伴,於是河邊就有了一片銀光四耀的水花和一片銀鈴似的笑聲。這個時候急救隊長跑了回來,要大家收拾東西上船。隊長喊,別鬧了,快點兒拿上東西走,人家等著我們呐!烏雲連忙上岸,背上自己的背包和卡賓槍,和大家一起朝渡口跑去。等在那裡的參謀已經替他們安排好了兩條船,領著幾個戰士把急救隊的人和器材分別裝進兩條船裡,揚揚手讓船老大把船撐離了岸邊。兩條船離了岸,慢慢地就往河中間劃去。

  這個時候正是黃昏時分,太陽在西邊懸得很低,仿佛受了河水的吸力,看著就要落進河裡了,河面上的船和通過浮橋的部隊像是都要躲開落下來的太陽似的,都急急地劃著跑著。一河的船和浮橋一起晃蕩著,把一河的鍍金流紅晃得碎成了無數片閃閃爍爍的鱗片,讓一河都熱鬧起來了。本來關山林是看不到烏雲的,那一河都是船隻劃子,來來往往,同一時間裡上千人都在船上,到哪裡去看烏雲?偏偏急救隊上船以後,大家心情鬆弛了,都知道烏雲的嗓子好,有人就慫恿烏雲唱一支歌。烏雲也不推辭,站起來,理了理被風吹亂了的頭髮,亮開嗓子就唱起來了。烏雲唱的是《三保江臨》。烏雲的嗓子雲雀似的亮,穿雲戳日,又有河風幫著張揚,立刻就引得滿堂彩,旁邊船上的戰士都大鼓其掌,喊道,好!好!

  關山林在岸上並沒有注意,注意到的是邵越。邵越站在關山林身旁,他先聽到一陣熟悉的歌聲,他就朝歌聲的方向看,他一看就看到了站在船首正唱歌的烏雲。邵越脫口喊道,烏雲!然後撒腿就朝河灘上跑去。邵越一邊跑一邊扯著嗓門大叫,烏雲!烏雲!烏雲聽見岸上有人叫,就扭過臉來,那一扭就看見了朝河邊奔來的邵越,並順著邵越往後指著的手看見了河岸上站著的關山林。烏雲嗓子眼裡的歌聲戛然斷掉了,接替而來的是從心腔直躥到那兒的一顆幾乎停止了跳動的心。她的臉刷地白了,傻了似的站在船頭,目光呆呆地盯著遠遠站在河岸上的關山林。

  邵越沖得太急,沒刹住腳,直接就沖進河裡了。邵越站在水中,朝著快到河中間的船喊,回來!快回來!船上的人都看到了,船上的人不明白,就問,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都看烏雲。烏雲卻在那兒發愣,一動不動,也不說話。船老大眼見著船已靠進中流,又沒人發話,自然不會往回打轉,舵一挺,船頭就朝中流沖去,急得邵越在那裡亂蹦,蹦得水花四濺。這時烏雲突然醒過來了。烏雲醒過來二話沒說一個猛子就紮進了河裡,嚇得一船人大驚失色。隊長爬在船尾喊,烏雲!烏雲!幾個女兵也爬在船邊大驚失色地喊,烏雲!烏雲!烏雲從兩丈遠的地方浮出水面,也不答理船上的呼喊,揚手飛快地朝南岸遊去。水邊的邵越見了,立刻卸下身上的槍,撲進河裡,奮力朝烏雲泅來。

  關山林是在邵越向河裡沖去的時候看到烏雲的。關山林一下於就看到了站在船頭的烏雲。關山林的目光突然亮如流星,呼吸也驟然加劇了,他下意識地向前沖出了一大步。但他又站住了,死死地站在那裡,只是把目光絲毫不移地投向金光閃耀的大淩河。當烏雲突然躍入大淩河的時候他的喉結硬噎了一下,然後他看見烏雲從河水裡冒出來,飛快地揚手朝這邊遊來,他看見邵越也撲進河裡,飛快地朝烏雲遊去,兩個人很快遊到了一塊兒,又一起朝河邊遊來。關山林在這期間一下沒動,他站在那裡就像一棵成熟的塔松。

  吳晉水很快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先站在船頭唱歌後來又躍入河中的女兵,那個叫烏雲的女兵就是師長新婚之夜分別後再也沒有見過面的妻子。吳晉水突然覺得這個場面真是好,這個場面真是令人高興。他本來想在關山林站住後催他繼續往前走,去迎接他的妻子,去擁抱他的妻子,但他看了看關山林那張臉,就不說了。

  那個時候大淩河的南岸滯留著至少有十幾萬人,本來是吵吵鬧鬧的,突然之間全安靜了,連戰馬都不叫了,風也不吹了,水也不流了,天地間安靜得只聽見胳膊劃動大淩河水的聲音,一雙腳跌跌撞撞邁上大淩河岸的聲音,然後人們屏住呼吸,看著那個美麗的女兵濕漉漉地踩出一串水花撲上岸,朝著河灘上奔去,朝著站在那裡的關山林奔去。那個美麗的女兵張開雙臂,她的濕發就像一片沉重而驕傲的黑色旗幟,她在十月天高雲淡的大淩河邊奔跑得就像一隻從水中躍出的梅花鹿。

  她朝那個高大魁梧的軍人奔去,熱淚盈眶,心裡不斷地呼喊著他的名字。那條路太長了,它們簡直太長了,它們長得仿佛永遠沒有盡頭,永遠沒有希望,人們甚至已經無法容忍這樣的漫長了,人們已經等不及了。她似乎知道這個,她在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她要戰勝那條漫長的路,她要跑到他的身邊去。她做到了,她真的跑近了他。他卻沒動,睜著一雙豹眼看著她。她像是要撲進他的懷裡似的。她心裡就是這麼想的,這麼渴望的。但是沒有,她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突然站住了,胸脯起伏著喘著氣看著他。他也喘著氣,他也看著她。他們就那麼站在那裡眼睛眨也不眨地互相看著,癡迷地看著。

  然後她開口說話了。大淩河南岸的十幾萬人都看到了那個場面,他們的目光模糊了,眼睛潮濕了,心尖顫抖了,他們都為這個場面說不出話來。但是他們誰都沒有聽到她對他說了一句什麼,只有站在關山林身邊的吳晉水聽到了。吳晉水一時沒有明白過來,但那是真的。她輕輕地說,首長……她似乎已不會說別的什麼。她說出這話以後眼淚就刷刷地順著那張美麗的臉蛋流淌下來了。

  吳晉水是最先從沉默中醒過神來的。吳晉水沖著站在那裡張口結舌的參謀警衛們大聲吼道,站在那裡傻看什麼?!去!都到河邊幫助下力氣去!都給我去!

  火紅的太陽在那個當口緩緩落入河水之中,嗤啦一聲,將一條大淩河染成了一條火紅的綢帶。

  讓烏雲留下過一夜的主意是吳晉水堅持決定的。吳晉水要一個參謀主任過河去,找到已經渡過河去的急救隊,告訴他們烏雲因為另有重要任務需要停留一夜,急救隊不必等她,第二天一早,九師會用車送烏雲追趕上他們的。急救隊隊長親眼目睹了河岸上的那一幕,他知道了河岸上那位被人簇擁著的首長就是烏雲的丈夫,也知道了烏雲結婚後這還是第一次和自己的丈夫見面,二話不說就爽快地答應了。

  扭扭捏捏的反而是關山林。關山林對吳晉水說,留下幹什麼,面也見了,話也說了,她也該忙她的,我也該忙我的了。吳晉水說,夫妻倆,也不能光說說話,見個面,那算什麼夫妻?再忙也不缺一個晚上的。關山林撓撓大腦殼說,這個,這樣不好吧?吳晉水說,什麼不好?你是說把人留下來不好?你又沒留人家的老婆,有什麼不好?關山林還想說什麼,吳晉水揮手截斷他,無庸商量地說,你用不著廢話了,這件事屬￿政治思想工作,政治思想工作我說了算,這件事我做主了,就這麼定!吳晉水說罷也不再理關山林,轉身去佈置烏雲住的房間,並要人去張羅幾樣好菜,晚上款待從天上掉下來的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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