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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4.花雜票子

  刁翎戰役之後,北滿土匪主力大部被殲滅,獨立旅奉命留下一個營的兵力外加騎兵連配合嫩江軍區部隊繼續追剿流寇謝文東等人,其餘部隊回合江整修。

  剛回到駐地,張如屏就打電話過來說,老虎,你怎麼回事兒?你也不去看看人家烏雲?你把人家姑娘撂在那裡,一撂就是大半年,這算什麼?關山林說,怎麼不看,我當然要看。我正收拾著呐。我正在洗澡,我著了一身蝨子,我身上的泥有一寸厚了。我總不能就這樣去吧?張如屏在電話裡笑道,刮刮你的鬍子,重點是你的鬍子,別讓人家姑娘以為是來了劫匪。關山林說,我就是劫匪,我不是劫匪又是什麼?兩人又說笑一陣,各自放下電話。

  烏雲對關山林和邵越的出現又驚又喜,驚的是幾月不見,旅首長竟會親自來看望她,喜的是邵越一見面就告訴她部隊剛打了大勝仗。烏雲拉著邵越的手又蹦又跳,高興極了。關山林和邵越到牡丹江市里住的是旅店,關山林沒有親自去學校,坐在旅店裡,叫邵越去把烏雲從學校叫出來。烏雲也沒問他們來做什麼,找學校請假,學校紀律很嚴,一般是不讓學員請假的,知道烏雲部隊的首長來看望她,才准了半天假。烏雲見了關山林,還是覺得局促,不管怎麼說,他是旅裡的最高首長,再說,他一直板著一張臉,腰板挺直地坐在那裡,拉長了聲音問了她一些關於學校裡的事情,硬繃繃的,問過之後就再沒有話了,讓人感到緊張萬分。

  倒是和邵越有說的,邵越告訴烏雲部隊最近都到了什麼地方,打了一些什麼仗,消滅了多少土匪,繳了多少槍,說得眉飛色舞,唾沫直飛,烏雲聽得津津有味。烏雲也告訴邵越一些學校裡的新鮮事,怎麼學習,課餘有些什麼活動,同學中有些什麼趣聞,老師又怎麼樣,同樣把邵越聽得大眼瞪小眼,新鮮極了。兩個年輕人又說又笑,搶著打斷對方的話頭,說自己知道的新鮮事,你一句我一句,倒把關山林一個人冷落在一旁。關山林有些犯困,坐在那裡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又接不上什麼話。邵越看見了,心裡清楚自己的任務,不能喧賓奪主,就收住話頭,說,旅長,你在路上不是說,到了牡丹江,要請我和烏雲好好吃上一頓嗎?你看天已晌午了,咱們該吃飯了吧?

  邵越這麼一說,關山林來勁了,立刻說,行!我說了請你們吃飯,我說話算話,你們說吃什麼,你們點!邵越鬧著要吃驢肉餃子,烏雲搶著說要吃小點心,東北傳統小吃不老少,像什麼酥脆鹹香的缸爐椒鹽餅、皮薄餡嫩的三鮮烙盒、蜜甜筋糯的糖皮果子,這類小吃平時烏雲看著眼饞,就是撈不到嘴裡,這回有首長請客,拿邵越的話說,叫打首長的土豪,正好美美地享受一頓。三個人說著就出了旅店,沿著街走,找了一家掛著八珍林呵漆面朱紅牌子的酒樓,進去坐了。跑堂的見來了主顧,立刻過來讓座抹桌酌茶,招呼客人點了菜,唱著名號進去燒鍋了。烏雲見一下子點了四五個菜,嚇了一跳,說,小邵,要了那麼多菜,得花不少錢吧?咱有那麼多錢嗎?

  邵越得意地說,烏雲你放心,這次來,我把咱首長的家當全帶出來了,別說這桌菜,就是躺在牡丹江市里吃三天,咱也不賒帳。說罷,從隨身背著的牛皮包裡抓出一把花花綠綠的鈔票來給烏雲看。烏雲笑道,瞧美氣你的。一會兒菜上來了,三個人就著一大籮白麵煎餅敞開懷可勁地吃。關山林和邵越都搶著給烏雲拈菜。

  關山林說,小烏你吃菜,你多吃菜。烏雲說,我吃著呐,我都沒停下來,這菜真好吃。關山林說,好吃你就多吃,多吃你才能長胖。你長胖了才能有勁,才能有力氣打仗。邵越說,旅長,你說錯了。關山林說,說錯了麼?我怎麼說錯了?邵越說,烏雲是學習,烏雲不是打仗。關山林說,誰說她不是學習了?我說了她不是學習麼?她學習是為什麼?她學習就是為了有本事打仗,要不是為了打仗,她學個什麼勁?你看是不是這個理兒?你看我這樣說,錯了沒有?邵越說,你這樣說當然就對了,你這樣說是躲貓貓呢。

  關山林說,這怎麼是躲貓貓,這是迂回,迂回你都沒弄懂,你白跟了我三年。關山林說完,就眨著豹子眼大笑。烏雲被感染了,也跟著笑,笑得差點兒叉了氣,那一笑,就把她和關山林之間的戒備和隔閡消除了不少。烏雲想,原來首長不光會板臉,也會笑呀。三個人說著吃著,風捲殘雲地把桌上的菜一掃而光,餅也吃光了,吃得三個人直喊肚子撐得慌。吃過,邵越叫來跑堂的算帳,邵越掏出一把鈔票數給跑堂的。跑堂的說,老總,邊區票我們不收,你給換換。邵越就另換一把。

  跑堂的說,華北金元券我們也不收,您老再給換換。邵越就再換,這回是蒙古幣,老大一把,跑堂的看著直搖頭,說,老總,咱們也別費周折了,您哪,有白的黃的就掏出來,要沒有,黑的也行,除了這三樣,別的我們一概不收,不是我們一家這樣,您出門打聽打聽,兵荒馬亂的,中央軍已打到松花江對岸了,誰還敢收那些花雜票子呀!邵越摳著頭,為難地道,掌櫃的,咱銀元黃金煙土一樣也沒有,咱只有這一大堆花雜票子,要不,都給你成不成?跑堂的把頭搖得撥郎鼓似的,說,不成,老總你若這樣,你就是放我老百姓的血了。邵越窘得不得了。烏雲也窘,吃了人家那麼一大桌菜,吃也吃好了,喝也喝足了,到頭卻付不起飯錢,烏雲就小聲埋怨邵越道,小邵你也真是,你也不事先問問這些花雜票子能花不能花,還說躺著吃三天也不賒帳,現在好了,讓人以為咱們吃混。

  關山林先坐在一邊等著邵越付帳走人,這時就說,你這是什麼話?誰說咱們吃混?咱們民主聯軍的人,咱們能吃天,能吃地,能吃老百姓的混?咱們不能嘛!說著,就轉頭去問跑堂的:該你們多少錢?跑堂的先前就一直在注意他,看他穿著日本的黃呢軍大衣,知道他鐵定是個當官的,又見他劍眉豹眼,虎口獅鼻,鬍子刮得青碴碴的,舉手投足之間總讓人隱隱嗅到一股沒洗淨的血腥味,心裡先就有些怵,賠著笑臉說,長官,不敢說該,照說呢,您老三位能來小店吃飯,是瞧得起,給了面子,不敢找您老討賞,只是小店本錢小,生意難做,實在賠不起呀

  !關山林說,你這人好嘴碎,問你該多少錢,你照直說就行了,怎麼全是廢話?跑堂的連忙笑道,長官罵的好,小的就是嘴碎,小的再不說廢話了——按說呢,五個菜,三葷兩素,一籮餅,兩壺茶水,該收長官的兩塊三毛,咱給長官的添了氣,這零頭就舍了,您老給兩塊就中。關山林從上衣兜裡掏出一塊鍍金懷錶、往飯桌上一擱,說,你看這個值不值?跑堂的也不拿表,斜著眼看了看,說,這是瑞士貨,二十塊也添不進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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