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我是太陽 | 上頁 下頁


  關山林擺著大巴掌說,不看不看!有什麼看的?我就是一輩子打光棍,也不討這份笑話!張如屏說,什麼笑話?這算什麼笑話?咱革命軍人,咱要討不上老婆,那才真讓人笑話了!張如屏軟磨硬纏,把關山林推上了相親的路。關山林老大不願意地去了,去是磨磨蹭蹭的去,一會兒說要纏纏馬鞭,一會兒說要換個馬鐙,半個時辰還沒走出院子,回來時卻是快馬加鞭,把隨行的警衛員邵越累得直吐白沫子。關山林在政治部院子裡下了馬,不顧那馬一身的汗直打幹噴嚏,提著馬鞭子就撞進了張如屏的房間。

  張如屏正在燈下看書,關山林撞進去就大聲說,老張,老張,咱們怎麼搞?張如屏放下書,從眼鏡上方看著一臉汗泥的關山林,說,什麼怎麼搞?搞什麼?關山林急得一跺腳,說,什麼怎麼搞?你裝什麼糊塗!當然是結婚了!我什麼時候和烏雲結婚!張如屏看關山林那副汗水淋漓猴急的樣子,知道他是把人相中了,想著他先前說過的話,有心戲弄他一下,就慢吞吞地說,你說這事呀?這個嘛,還得慢慢考慮考慮。你說過,兔子不吃窩邊草。我琢磨,你這話也有一定道理,我原來考慮的不周到,要照你這麼一說,也對,要都在同志之間找媳婦,以後我們部隊裡同志之間怎麼稱呼呢?叫舅子?叫妹夫?都不合適,不成體統嘛!

  關山林一聽張如屏這麼說,急了,說,我操!未必當了同志,連妹妹也成了敵人?就得跑反了不成?怎麼不想這是同志加親戚,階級友愛,越愛越親呢?誰要這麼說,我豁出這個旅長不當,立馬斃了他!張如屏一看關山林動了真性子,玩笑不敢再往下開了,連忙站起來說,好了好了,和你說著玩的,你就當真的了。就算這樣,你也不能太急,婚姻問題,得有個過程,人家姑娘才十八歲,還小,再說,對象對象,得互相對對才行,你看中了人家,人家沒准還看不中你呢。關山林板著臉說,你這樣說,我可就不高興了!

  張如屏說,你不高興怎麼的?你不高興也得一步一步來,要不咱們革命軍隊還能動搶?那不成了土匪了!這事你先忍一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一切由我來安排。關山林知道自己被識破了,先前也沒有打算瞞什麼,這時再急,也急不過政治部主任說的道理,縱有再大的想法,這回也只好聽他老夫子的擺弄了。

  其實,張如屏並不是成心想擺弄關山林,正如他說的,這事確實得一步一步來,敵情摸清了,地形偵察好了,還得火力接觸呢,還得分割合圍呢,還得發起衝鋒呢,任何勝利都不是唾手可得的,仗得一下一下地打,搞對象也是如此。再說,方強作為司令員,和高高在上的父母大人似的,一張口就是她了,把她定給關山林!

  這話說起來輕巧,既不費嘴皮子又不費鞋底子;關山林砍樵撞著個仙女,冷不了地樂昏了頭,急著要做新郎倌,這念頭當然痛快,可是,真正操辦起來,不是就著棒子粥咬大餅,湊到嘴邊就能吞下肚的事。別的不說,關山林和烏雲之間,本來就存在著一定的自然差距。從年齡上講,關山林三十五六了,人家烏雲才十八,歲數上相差了一半;從相貌上講,關山林雖說人高馬大,虎臂熊腰,但鬍子硬得能紮死牛,兩天不刮就跟爺爺似的,皮膚粗得能當篩籮褪麥新子使,不動急還好,若再一動急,臉紅脖子粗,就和廟裡的兇神惡煞沒兩樣,而人家烏雲姑娘呢,張如屏是沒見著,據政治部去調查的人講,人長得如出水芙蓉一般俊俏,長腿小細腰,皮膚白皙,嫩得輕輕一碰就能出水兒,關山林回來後的猴急勁兒也證實了這一點,就這樣戰爭雙方軍事力量的對比,人家姑娘能不能接受這門親事,還是個問號。烏雲不是部隊上的人,不在組織,一個老百姓,部隊就是看中了,也不能強迫,所以,這事得慢慢來。

  張如屏畢竟是老政治工作者,有經驗,辦這種事,也是遊刃有餘的。張如屏先要人拿著部隊上的命令去伊蘭招兵,當然不是大量招,只招一個,就是烏雲。那個時候東三省的大部分地盤都在共產黨手中,伊蘭屬￿解放區,老百姓幾十年來深受兵匪小日本的苦頭,是共產黨讓他們翻了身,有了田地和主人的架子,在眾多的武裝組織中,老百姓愛戴的是抗聯,親近的是鮮人敢死隊,敬重的是張帥的隊伍,這三支隊伍有個共同之處,就是既打小日本又剿土匪,還不搔擾老百姓。當然,三支隊伍中,頭一個要屬抗聯好,能招到抗聯當兵,自然是一種驕傲。再說,烏雲有兩個哥哥在抗聯當兵,招兵的人一去,烏雲聽說能和大哥巴托爾在一塊兒,不知道有多高興,也沒多問一句,告別父母踉上招兵的人就來了。

  人來了,先到政治部報到。張如屏一看,果然天仙似的人品,人也很單純,只是有些羞答答的,不敢和人說話。張如屏心裡暗下就笑,想狗日的關老虎難怪急了,這副人坯子,能叫人不急嗎?張如屏坐下來,細聲細氣地和烏雲說了一會兒話,無非是間了一些家裡的情況,本人對參加革命軍隊有什麼想法,再就是說了一番有關的大道理小政策。聊過,也不留人,直接就把烏雲分到軍區獨立旅裡當兵。

  烏雲到獨立旅一報到,人家把關山林介紹給她,烏雲一看,原來這位到伊蘭自己家裡去過一次的黑大個竟是自己的旅長,當時就吃驚不小,紅著臉,手裡揪著又黑又粗的大辮子,也不知道說話,只管低著頭。窮人家的女兒,草原上長大的,平日沒見過多少世面,兵匪什麼的到是見識過,就是沒見過這麼大的官,只覺得這個官凶煞得很,見了部下連個笑臉也不給,不像他背後那個叫邵越的衛士,細眉細眼,娃娃臉,見人一瞼的頑皮笑意。

  正琢磨著,那邊關山林一臉嚴肅,正眼也不瞟新來的小女兵一下,說了一句,把長辮子剪了,發一身衣服,讓她去衛生隊報到!說完這話,人就走掉了。烏雲還在發愣,一旁政治委員金可笑眯眯地說,邵越,你去,帶小烏去處理一下個人衛生,到後勤領一套軍裝,再通知衛生隊來領人。邵越聽了,響亮地答了一聲:哎!領著烏雲出了旅部。

  獨立旅是戰鬥部隊,下屬兩個主力團、一個保安支隊、一個騎兵連、一個機炮連,三四千人馬,全是和尚,沒有一個女人。政委金可和參謀長倒是有家屬,可家屬在合江省城裡,不隨隊,部隊乍一下來了個女兵,且是如花似玉的妙齡小女兵,整個旅就像一包黑芝麻中掉進了個月亮,滿包都被照亮了。烏雲被分到衛生隊當護士,幹的是洗洗繃帶抹抹紅藥水的事,人到了不久,幹部來看,戰士來看,連遠在幾裡地外的兩個團隊都有人往衛生隊趕,還有的看了一遍沒過癮,回去後找著藉口再來看一遍,把個衛生隊,鬧得像個集市似的。烏雲打小在草原上長大,人雖靦腆,性格卻開朗,見誰都是一臉甜蜜蜜的笑,拿那些幹部戰士,全

  當自己的哥哥弟弟,誰要塗抹點兒紅汞什麼的,她就輕手輕腳地往傷口上塗,一邊鼓著小嘴心疼地吹著,不管傷在胳膊還是臭腳

  丫子上,一點兒也不嫌,還不停地眨巴著大眼睛關切地問,疼嗎7疼嗎?疼我再替你吹一會兒。兵們臉紅了,連忙縮回腳,把奧腳

  丫子往鞋裡塞,說,不疼,一點兒也不疼,挺好的!心裡就想,這小女兵,長的像觀音,心也是娘娘心呢。這麼想過以後,就心滿意足地往連隊走,回到連隊,自然要把自己的故事渲染一番,惹得更多的人天天往衛生隊跑。那些日子,獨立旅的病號特別多,而且一色是割了手劃了腿兒的,忙得衛生隊長差點兒吐血,紅汞也用得快,三天抹去一小桶。

  衛生隊長吃不住勁了,去找關山林,說,旅長,烏雲不能待在衛生隊,你快點兒把訕弄走吧,再這樣下去,我看不了人家的傷病,自己先得累死了!關山林問明情況,心裡不免好笑,說,那些裝病的,你不會攆走嗎?衛生隊長說,誰說他們裝病?他們這個把手割破一道口子,那個把腿劃破一塊皮子,血淌得跟開屠宰場似的,你能說他們是裝的?你就是能說,可總不能不給他們處理吧?關山林想想,也是,這些大兵們,別的沒有,一腔子血都旺,為了看那個漂亮的小女兵,這點兒血他們捨得淌。這種事,又總不好當著全旅的面下一道命令,命令所有人一個不許去衛生所參觀,你就是堵住了泡病號的,卻堵不住真病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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