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八十二


  司機真的就在高速公路交費口把車子停了下來,熄了火,對半車乘客說,人不夠數,出不了武漢,都下車,上旁邊那輛長安。路邊果然等著一輛國產長安車,車上裝了半車乘客,正怨聲載道地叫開車。沃爾沃車上的售票員下去,和長安車上的售票員一起,點人頭數錢交錢,沃爾沃車上的乘客就知道,自己遇上轉買乘客的籠子了。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埋怨也沒有用,只能下去換車。

  穆童不幹,說自己買的是高椅靠背的沃爾沃車票,不是沒有空調打開窗戶吹路風的長安,不去。司機不由分說,過來拉穆童。穆童又踢又咬,到底人小,不是司機和售票員的對手,被架下了車。穆童氣呼呼地,一眼看見路邊站著一個交警,跑過去向交警告狀,要交警制止這種轉買乘客的不法行為。交警看一眼沃爾沃的司機,笑了一下。沃爾沃的司機看了交警一眼,也笑了一下。交警把臉轉了個方向,背了手看路上的車,沖拉著肉豬的河南車大喊大叫,要肉豬車別停在路上,掉下豬屎一泡罰二百。沃爾沃的司機就訕笑著說穆童,快上去吧,沒有座位是小事,車走了不退錢的。

  先前穆仰天一直睡在沃爾沃車上,和周公為伴,不管身邊鬧成什麼樣,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這個時候穆仰天醒了,伸伸懶腰下了車,過來了,嘴邊沒有口水,幹乾爽爽的。穆仰天不對司機說話,說交警,你怎麼沒有佩警號牌?交警瞟了一眼穆仰天,說我佩不佩警號牌關你什麼事?穆仰天一臉壞笑地說,不光關我的事,也關公安部《執法規章條例》的事,也關武漢市公安局執勤監督電話的事。交警愣了一下,說,今天出門緊張了,忘在家裡了。穆仰天體貼地說,你們在武漢這座蝗蟲出沒的城市裡當交警,真是太辛苦了,要是這樣,能不能看看你的警官證?沒有別的,我想記下你的警號,好給你寫表揚信呀。交警沉著臉看穆仰天,看一陣轉過臉去吼沃爾沃的司機:把你卸下來的人,照原樣拖走!

  車上了漢宜高速公路,穆童坐在那裡一聲不吭,沮喪得很。穆仰天不再睡了,指了窗外的風景告訴穆童,哪裡是沔陽,哪裡是潛江①,後來告訴穆童,自己服下的藥,不是鎮靜藥,是維生素。穆童看一眼穆仰天,垂頭喪氣地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笨?穆仰天認真地說,你堅持自己的權利,很勇敢,又懂法律,還知道發動群眾,比我強。我在你這個年齡,只會拿著小刀去捅汽車輪胎,然後讓你爺爺從聯防隊裡領回家去揍一頓。穆童撲哧一聲笑了,笑過臉色散開,聰明地說,你早就知道我不該圖十塊錢的便宜,上長途車站外的遊擊隊車,對不對?為什麼你不早點告訴我?穆仰天說,我寧願你在這個時候犯錯誤,而不是在以後。穆童轉過臉來幽幽地看穆仰天,看了一會兒,伸出手臂,彎進穆仰天的胳膊裡,頭靠了過來,枕著穆仰天的肩膀,說,爸,我知道了。穆仰天說,光知道這個還不夠,還要知道,你今後會不斷地犯錯誤,會遇到你處理不了的事情,但你不要害怕,不要氣餒,只要你不害怕,不氣餒,那些錯誤就永遠也戰勝不了你。

  穆童仍然窩在穆仰天的胳膊裡,沒有看他,也不說話,用力地點了好幾下腦袋。

  因為六年前在寄出那筆捐款的時候,穆仰天沒有留下地址和真實姓名,長陽土家族自治縣是通過湖北省婦聯接受的捐款,捐款說明中沒有這方面的記錄,所以對穆仰天父女的來訪,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不過,六年前他們收到的那筆匿名匯款有三十萬元,畢竟不是一個小數字,在那以後,每年同一個時間,他們都會收到一筆款子。他們問過省婦聯的「紅葉基金會」,基金會也不清楚,只說是錢或多或少,年年總會定時寄到,落款全是「天堂裡的童雲」,用途簡單地說明是資助貧困孩子讀書。基金會派工作人員查過地址,地址子虛烏有,根本查不到人,他們也想知道這位好心腸的天堂人兒是誰、他(她)在哪兒。現在這位匿名者的委託人終於露面了,長陽縣方面立刻通過長途電話和省婦聯方面取得聯繫,說明了委託人的情況,省婦聯方面立即答覆,要長陽縣方面留住委託人,給予熱情接待,並且設法搞清捐款人的情況,基金會的責任人會立刻帶著記者趕到長陽來。

  穆仰天告訴長陽縣有關方面,他不是捐款人,只是捐款人的委託者,捐款人沒有留下地址,也沒有授權,所以他不能透露捐款人的有關情況;他身體不好,不用一個個見那些受捐贈的孩子了,他只想知道,那些孩子生活得怎麼樣、學習得怎麼樣,是不是那種開心的孩子、對自己的未來有信心的孩子,等他見到捐款人的時候,好把這些情況轉告捐款人。

  長陽縣方面不太理解穆仰天。他們看出這個中年委託人精神不濟,走幾步路就氣喘吁吁,而且十月份的天氣,陽光溫暖得不像話,清江裡的漁民還穿著短衫,魚鷹不聽話的時候漁民還要罵罵咧咧往江水裡跳,從魚鷹嘴裡奪魚出來,這個中年委託人卻已經穿上太空服了,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身體狀況的確不大好。但是,對穆仰天這個尊貴的委託人的要求,他們還是給予了充分的滿足。

  長陽縣方面很快在縣一中初一到高三年級中查到了二十八個陸續得到捐助的孩子的名單,並且叫來了縣一中的校長和教導主任,請他們向穆仰天父女倆介紹情況。一中的校長和教導主任感動得要命,向好心捐款人的委託人鞠了無數次躬,然後盡可能詳細,把二十八個孩子的情況一點一點地告訴給穆仰天聽:有哪幾個孩子學習成績不錯,分別排在年級的第幾名;有哪幾個孩子學習成績一般,學校正在努力幫助他們;有哪幾個孩子如今已經從學校畢業了;考上大學的有幾個,考上中專或技校的有幾個,外出打工闖世界的有幾個,等等。介紹完情況以後又感激涕零地說,穆先生,我們代表孩子們感謝您的受託人,我們全校師生員工都會向您的受託人助人為樂的精神學習。

  穆仰天累極了,體力透支,一回到招待所就躺倒在床上了,休息了很長時間才緩過勁來。穆童去縣醫院找大夫來數心跳,用溫水化了靈芝膏讓穆仰天服下提氣,一直忙到中午。穆童進進出出地忙著這些事情,不說穆仰天不該大老遠地到長陽來,只說遠處傳來的跳喪① 聲,喜慶得有些煩人。

  穆仰天當然知道穆童不高興,是心疼自己了,怪自己太操勞了。穆仰天看著圍著自己轉來轉去的女兒,看她額上濕濕地漫著一層汗珠子,頭髮一天沒洗,不再蓬鬆,被汗水黏了一綹在眼角上。穆仰天就呆呆地想,長陽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要梅雨季節裡櫻桃般透明的童雲來牽掛它的孩子呢,還是要自己在清江裡經歷一回生死?

  穆仰天那樣想著,知道穆童不說話,是在等著自己的解釋,就撐著床頭坐了起來,眼睛看著女兒,平靜地說:

  「離開你媽媽六年了,有點兒生疏了,我不知道要再見了面該對她說些什麼。」穆仰天停頓了一下,「我不能空著手去見你媽媽。我總得告訴你媽媽,她惦記的那些孩子生活得怎麼樣、學習得怎麼樣,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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