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七十三


  接下來,穆仰天要做的是儘快讓穆童接受一個現實,那就是他已經得了絕症,這個病沒有痊癒的先例,也不會出現奇跡,在不久的將來,他將離開這個世界,而她將一個人留在世上,面對一切。這由不得誰來選擇,由不得接受不接受,無論是他還是她,他們都得面對。

  穆仰天做這一切事情時都非常冷靜。他首先將自己可能活在這個世上的最後限期告訴了穆童。他告訴她,不管接不接受,按照醫生的說法,他只能在這個世上活六個月。當然,按照醫生的另一種說法,如果他積極配合醫院的治療,如果治療對他的病情有效果,他也有可能突破六個月這個大限,活得更長,比如一年,比如兩年或者三年。他當然會積極配合醫院的治療,他當然會爭取治療對他病情的效果,所以,他是有希望的。

  穆童在聽穆仰天談他的病情的時候沒有流淚,也沒有沖他大聲喊叫。穆童臉色蒼白,懷裡抱著布袋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看不出任何反應,好像六個月這個時間對她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她聽著不過是聽著,不會再去相信任何人的承諾了。穆童有好長時間沒有抱她的布袋熊了,那只布袋熊失去了穆童的體溫,有些顯得沒精打采。但是,這個開頭畢竟不錯,他們到底把最難說出口的事情說出口了。

  接下來,穆仰天阻止了穆童休學。這是他計劃中的第二個步驟。穆童鬧了兩次休學,要到醫院守著穆仰天,照顧穆仰天,被穆仰天阻止了。穆仰天要女兒知道,不管發生了什麼,生活沒有停止,地球依然在轉動,既然如此,她的生活就不能改變,也不應該改變,該怎麼過,她還得怎麼過,並且要快快樂樂地過。穆童沒有太往橫裡鬧。自從痛哭過那一場,穆童人好像一下子長大了,懂事了,知道體貼穆仰天了,不再和穆仰天擰筋,人變得乖巧了許多。在看出穆仰天態度十分堅決、不會由著她那麼做之後,她不再說什麼,仍然回到學校繼續上學。

  週五下午,穆童從學校返家,先趕來醫院,父女倆說上一陣話,兩人就著一個盤子吃掉老大一堆水果,穆童再趴在床頭,把學校佈置的家庭作業趕完。這段時間,穆仰天或者去做治療,或者躺在床上合了眼休息,醒了就看女兒做作業。等吃過晚飯,醫生查過病房,穆仰天換下病員服,和穆童兩人裝作到院子裡散步,溜出病房,一本正經地穿過燈光通明的護理室,再溜出住院部,去街頭攔下一輛車,回到家裡去度週末。

  週末同樣是穆仰天計劃中的一部分。他是按照他的計劃一步步實施的。

  在進入頭一階段放療後,穆仰天偷偷從病房裡溜出來,跑了一趟江漢路新華書店,買了一大堆時尚的書籍,躲在病房裡,惡補了一通有關梳頭的理論知識,然後纏著腫瘤科剛分配來的兩個實習小護士,讓她們做自己的試驗對象,笨手笨腳地練習了兩個晚上。那天一回到家裡,穆仰天就搬了梳頭工具出來,人往客廳裡一坐,底氣十足地要替穆童紮辮子。

  穆童先是不相信穆仰天學會了紮辮子,後來又說自己早練出來了,手段超一流,不用累著穆仰天。耐不住穆仰天死纏硬磨,穆童將信將疑地過來了,坐到穆仰天懷裡,嘴裡還說了一句:知道你在床上躺得不耐煩了,想玩我的頭髮,好吧,就讓你發標①一回玩玩吧。

  穆仰天得了機會,集中精力,心裡默著先前實踐過的功課,拿出渾身解數,拆了穆童原來的「高山一孤樹」,將小馬尾打散了,一點點重新梳齊,把正中的一束頭髮紮成小辮兒,留下兩側和下面的頭髮,將它們分成若干小撮,再用髮卡隨意地卡到小辮上,前面的劉海,用一排閃光小髮卡卡好。現在,穆童成了一個滿腦袋髮辮的小精靈。

  穆童的心思不在頭髮上,在穆仰天的精力和體力上,讓穆仰天催促著,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鏡子裡自己的新髮型,挑剔地搖晃著腦袋,說:手藝太潮②了,像個花癡。

  穆仰天被穆童批評了手藝太潮,並不著急,喘了一會兒氣,定了神,重新拿起牛角梳,胸有成竹地把小精靈拆了,頭髮打散,重新梳過,折了一塊三角形頭巾,順了穆童前額處的頭髮,將頭巾的兩端歸往髮際後,在那裡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再在發邊處,別上一個可愛的羽毛髮卡,三角頭巾綰住的頭髮,不再施以任何約束,任它們隨意搖晃在那裡。現在,穆童成了一個漂亮的小仙女。

  穆童惦記著穆仰天吃藥的時間,不耐煩地看了鏡子一眼,努了一下嘴,誇張地評價說,頭巾用得太正統,樣子早過時了,然後把鏡子一丟,滑下床,朝門口走去。沒等穆仰天反應過來,她回過頭來,發作地沖著穆仰天喊:

  「你這是幹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你老老實實治病好不好?你老老實實地吃藥打針做放療好不好?我才不要你替我梳什麼頭呢!」

  穆仰天累極了,累得快要支撐不住了,而且鈍痛又開始蔓上來,一下一下撞擊著他的腦子,撕裂著他的後背。可他並不受打擊。他知道問題在哪裡。他知道穆童為什麼要衝著自己喊叫。他清楚這就是自己想要做的——他們都很恐懼,都很絕望,但這沒用。他必須揭穿這一切,讓他們倆都變得勇敢起來。他必須抓緊時間,讓生活的裂痕在生活中融化掉,長出新鮮的增生物。

  穆仰天合上眼,休息了一會兒,再睜開眼,撐了起來,讓自己坐得更舒適一些,安靜地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穆童,拍了拍自己的膝蓋,對穆童說:

  「過來。」

  穆童有一刻站在那裡沒有動,顯然是有過隔閡,生疏了,再有過發作,猶豫著。但她看著穆仰天安靜的目光,那裡面有一種期待,是不肯讓她生疏的,不肯讓她猶豫下去,不肯讓她永遠用發作來抵禦恐懼,就像經年永恆著的陽光,有雪也好,有霧也好,它總在那兒,不必去期待,卻從不會有離叛。她被他的目光瓦解掉了,鬆弛下來,磨蹭了一下,離開門口,乖乖地挪到床邊,坐回到穆仰天腿上。

  穆仰天再度擁有了女兒。這一次他不再等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拿起牛角梳,手牙並用,收掉頭巾,將女兒的頭髮勻開,將它們耐心地分成若干份,用橡皮筋一個個結成球狀。這需要一點兒耐心,還需要一點兒技巧。但他頑強地要那樣去做,就真的可以做到。他做到了。那些發球,它們一個個出現在穆童的腦袋上。他在結好的每個小發球上,一個個加上叫人喜歡的彩色發圈。他幹得很吃力。他的額頭上滲出汗珠來。他有點兒喘氣了。但他有了結果。現在,穆童變成一簇新鮮的快樂的風鈴草了。

  穆童拿起小鏡子,粗粗地看一眼,鏡子沒放下,眼睛一亮,又拿起來,迫不及待地朝鏡子裡看了一眼,臉上立刻露出欣喜,大聲地說:

  「嗨,這是小丸子上街時的髮型!炫斃了,超辣!我早就想要這樣的髮型了!老爸你是怎麼做到的?」

  穆仰天得意得要命。他氣喘吁吁地靠在枕頭上,鬆開手,讓牛角梳順著手滑落下去,讓自己勻過氣來,然後搖晃著腦袋說:

  「你也不想想,你老爸是誰,什麼難得住他。老實說,我是懶,怕事情宣揚出去,弄得門庭若市,連喝茶的工夫都沒有了,手段藏了起來,要不然,我就去電視臺,拯救那些漂亮的女播音員,替她們遮遮醜了。」

  穆童把小鏡子往床上一丟,轉向穆仰天,俯了身子過來,把穆仰天的臉捧在手掌裡,抵近了眼睛看他。她把她的額頭頂在他的額頭上,也不管她新髮型上的小發球是否弄癢了他的臉。她咬牙切齒地對他說:

  「老爸,我要你知道,你真轉,你是我見過的最轉的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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