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七十二


  穆童先是坐在那裡,恨恨地盯著穆仰天,好像穆仰天對她說出了那個現實,穆仰天就是她的仇人似的。她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止也止不住,也不接穆仰天遞過去的紙巾,拿手背一下一下揩著臉,把一張臉揩成了樣子難看極了的大花貓。接下來,她哭出了聲,嗚嗚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身子抽搐得越來越劇烈,是委屈到死也不肯原諒穆仰天的樣子。然後她站起來,嚎啕大哭著沖穆仰天嚷道:「你們為什麼要生我?你們說你們需要我,你們愛我,可你們生下我,媽媽走了,你也要走了,你們把我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你們和那些到處亂生孩子的青蛙有什麼區別?你們和那些到處亂生孩子的蚊子有什麼區別?」她用力跺著腳朝穆仰天大聲喊道:「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穆仰天朝穆童走過去。他想抱住她。他得抹去她臉上的淚水。他不能讓她在絕望之中滑落得越來越深。穆仰天想,不光她恨他,連他也恨了自己;他想把她的腦袋輕輕地摟進懷裡,告訴她,他和她的媽媽對不起她,但那不是他們的故意,他也不會丟下她不管,他在即將接受第一個放療之前回到家裡來,就是要告訴她自己的病情,告訴她他不會放棄,他會努力和病魔作鬥爭,戰勝疾病,留在她身邊;就算他努力了,病魔也不放過他,還是要讓他離開,至少在生命允許的時間範圍內,他會安頓好她,然後他再上路。

  穆童揮手打開了穆仰天伸向她的雙臂,再揮手打開了穆仰天伸向她的雙臂。她樣子惡狠狠的,像一隻被欺騙了的小狗,伸長了脖子,瞪著仇恨的目光看著穆仰天,一步步向後退去,一直退到門口,然後她拉開大門,一扭頭沖出了家門。

  穆仰天出門去找穆童。這一回他有了經驗,沒有麻煩別人,也沒有費多少周折,在小慧家裡找到了穆童。

  穆童盤腿坐在小慧的床上,眼睛紅紅的,臉上花裡胡哨的,粉紅色的外套胡亂系在腰上,像個敗下陣來的球員,神經兮兮地,不停地往嘴裡塞著薯條,塞得嘴裡鼓鼓的,一個勁兒地作嘔。就那樣,她還不停下來,依然往嘴裡填著薯條,填得小慧都害怕了,又不敢和她說話,只得不斷地往返著去冰箱裡替她拿飲料罐。

  看見穆仰天進門,穆童不說話,也不搭理他,丟掉薯條包,從床上下來,蹬上運動鞋,起身就往外走。穆仰天謝過小慧的父母,一再賠過打擾,出了門,跟了上去。穆童在前,穆仰天在後,兩人像汪洋中一大一小兩隻船,沿著中山大道喧嘩的鬧市往家裡走。一路上,父女倆誰都沒有說話。穆仰天找不出什麼話來說。穆童還在絕望裡,不肯說。

  那天一回到家,穆童就上了樓,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肯出來。穆仰天做好了飯,叫她,她不出聲,上樓去敲門,她也不開門。穆仰天回到飯廳,撤了碗碟,去冰箱裡拿了爆米花,微波爐裡轉了一滿籃,紙袋裡裝了兩聽可樂和一隻巴西橘,上樓放在穆童房間的門口,對著門裡說,門口有吃的,餓了開門拿。然後他一步步下了樓,去廚房裡鎖好煤氣,關好微波爐,洗了手,去起居室為自己沏了一杯新茶,端著茶杯上了露臺,在露臺上坐下,一口一口地喝茶。

  天快黑的時候,一群回舍的鴿子從露臺外掠過,帶過一道溫暖的風。穆童從樓上下來了。先在起居室裡站了一會兒,沒有開燈。過了一會兒,走到穆仰天臥室門口,怯怯地推開門,魚兒一般無聲地滑進來,上了露臺。

  穆仰天聽見響動,轉過身來,看見站在身後的穆童。穆童眼睛腫成了大眼蝦,分明在淚水裡浸泡得太狠,頭髮卻重新梳過,臉也認真洗過了,人靠在露臺門邊,幽幽地看著穆仰天,沒有動。父女倆就這麼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兒,穆童離開露臺的門,貼了過來,伸出手,把穆仰天手中早已涼透了的茶杯接過去,然後背對著穆仰天輕輕說:「爸,換衣裳吧,我送你回醫院。」

  十四

  穆仰天和自己的主治大夫十分嚴肅地談過一次話。穆仰天要主治大夫告訴他,他這個病,能夠堅持多長時間。主治大夫開始沒有理解穆仰天的意思,他耐心而又委婉地對穆仰天解釋了很多,從腫瘤細胞殺傷的理想模式,到多藥耐藥造成的抗拒性後繼治療障礙,從星形細胞瘤對伽瑪刀的阻礙,到血腦屏障對藥物濃度的修飾,基本上對穆仰天做了一次腫瘤外科知識的速成培訓。穆仰天很有耐心,比主治大夫更有耐心。他坐在主治大夫面前,在主治大夫說話的時候,他一句話也沒說,安靜地聽著。等主治大夫說完了,他開口說:

  「謝謝你大夫,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其實我不需要知道這些。我知道這些沒有什麼用。我只想知道,我能活多久?」

  主治大夫後來明白了穆仰天的意思。他明白穆仰天並不關心那些有關腫瘤的事情。一周前他想要知道一件事,現在他關心的仍然是這件事。穆仰天關心的是,自己還能在這個世界上待多長時間。

  主治大夫告訴穆仰天,據已知的病例,腦瘤晚期一年存活率僅為百分之八點三至百分之二十四點六。

  「我呢?」穆仰天盯著醫生問,「我在這百分之八點三至百分之二十四點六中間嗎?」

  「這個我不能肯定,」主治大夫說,「但我想,我可以樂觀地告訴你,無論腫瘤的惡性程度如何,在放療期間和放療之後,病人的症狀和體征都會有不同程度的改善,特別是腦幹和其他重要部位的惡性腫瘤,放射治療更具有優越性。我們現在還沒有開始治療,還來不及作出判斷,但如果控制得好,沒有急性發作,我想,你至少可以活過六個月。」

  穆仰天點點頭,不再說下去,謝過主治大夫,起身離開醫生辦公室,回到病房。

  也就是說,穆仰天只有半年時間。半年時間裡,他必須讓穆童長大。

  穆仰天開始安排他的後事。

  穆仰天的後事只有一個,那就是穆童。穆仰天必須把穆童安排好才會離開這個世界。在此之前,就算來一打魔鬼,就算閻王老子親自出馬,他也決不會在死亡書上簽字。

  穆仰天開始找律師,立遺囑,辦理房產過戶和遺產轉讓手續,同時考慮穆童的監護權問題。這些事情穆仰天都安排得很有條理:如果穆仰天沒有太強烈的放療反應症,律師在週一到週五這幾天來醫院,為穆仰天做那些複雜的文件草擬和修改工作,然後再按照法律程序,將正式文件打印出來,由穆仰天簽字,再將穆仰天簽過字的文件送相關職能部門公證,歸檔封存。穆仰天特別約定,律師不要在週末和雙休日聯繫穆仰天,這三天時間留給穆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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