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六十七


  穆仰天看出那一位是一定要有個水落石出的樣子,若沒有個水落石出,好看的眼睛會一直做路燈,照得人夜裡都沒法安心睡覺。穆仰天只能妥協,就盡可能輕鬆地將事情的原由告訴穆童——他怎麼去找她的卜老師,他們怎麼友好地見面,甚至還客氣地握了手,談了一些天氣的話,然後他們站在陽光明媚的教師住宿區大門口,有翠綠的冬青陪襯著,他誠懇地告訴卜老師他來找她的目的,卜老師再抱歉地告訴他他是遲到者,她現在已經有對象了,那個對象他也見到了,個子高高的,眉清目秀,看樣子比自己年輕不少,很適合給卜老師這樣的優秀教師做男朋友,只不過卜老師沒有介紹他倆認識,所以他們沒有彼此握手。情況就是這樣。

  穆童一聽就笑了,不以為然地說:「什麼對象,不就是一個情敵嗎,值得那麼傷腦筋?卜老師這樣優秀的女生,要沒有人追,要沒有一大堆男生追,那才奇怪呢。」還批評穆仰天說,若是比起來,她們學校的男生個個兒都比他強,看上哪個花字輩的女生,磕了馬頭就上,上去大獻熱情,三千瓦高壓電的目光盯死對方,嘴裡含著一罐蜜,雲迷霧墜的,饞死人,直到花字輩女生的BF① 大吃其醋,打馬上前提出決鬥,兩個人找老師看不見的地方,擺開陣勢惡惡地打一架,打出一個傷殘者下臺去,事情就搞掂了。又說,年輕人卿卿我我拉拉扯扯甜甜蜜蜜花花草草朝朝暮暮死死活活有情可原,老爸你又不是年輕人,一個四十歲的小老頭,頭髮都不生長了,時不我待,果斷一點,要麼拍馬叫陣,要麼鳴金收兵,就算讓人打下擂臺,先英雄一回,再找別的女朋友采蜜去,別忘了,天涯何處無芳草。

  穆童在那兒一個勁兒地說,說得天花亂墜,其實無章無法,明顯是自己沒了底氣,要自己先給自己作鼓動,再撐住穆仰天。穆仰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睛瞪著穆童。穆童停了下來,奇怪地問穆仰天:「你瞪我幹什麼?」穆仰天也不回答,仍然瞪大了眼睛看穆童,瞪半天明白過來是白瞪,怎麼也瞪不過那一位,長歎息一聲,說我這個老爸,是真的老了。

  穆仰天是真正受到一次打擊,當然也不會像穆童說的那樣,放馬過去,找蔔天紅那個BF客人,兩個人去翠綠的冬青背後,書包甩在地上,惡狠狠地打上一架。蔔天紅說的那番話,讓穆仰天對自己有了一次深深的自省。他不是誰的主宰,甚至不是自己的主宰。既然不是,他又何必要去強求什麼呢?

  穆童卻不幹,要去找蔔天紅,說自己捅下的婁子,自己做了法海和尚,現在要改回來,做拯救愛情的小青。穆仰天攔住了,不讓穆童去。穆童說不去就不去,又說待在家裡悶得慌,要去找小慧混點,等人抓過外套旋風一般出了門,穆仰天再醒過神來,猜到小姑奶奶去了什麼地方的時候,穆童搭乘的出租汽車早已趕到漢陽了。

  天快黑的時候,穆童才回來。師生倆是怎麼談的,蔔天紅那邊不會給穆仰天消息,穆童回家來也沒有說,只是垂頭喪氣地進門,換了娃娃拖鞋,沒精打采地上樓去,進了自己的房間。穆仰天知道蔔天紅是當老師的,又是一個寬容的女人,不會拿這件事責備莽裡莽撞的穆童,也知道事情沒有出現穆童要的結果,是預料中的事。穆仰天沒有在猜出穆童去什麼地方之後去追穆童,在半道上攔住她,也只是讓她面對現實,把這件事情再一次結束掉罷了。

  穆仰天不想讓穆童為這事背什麼包袱,一步步上了樓,敲了門,進了穆童的房間,見穆童蜷了身子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發呆,便在穆童的床邊坐下。

  穆童先不動,過了一會兒,人從床上磨起來,一點點兒磨到穆仰天身邊,挪開他的胳膊,縮進他懷裡,縮緊了,再把他的胳膊放回原處,讓他的胳膊當了自己的被子,然後嚶嚶地哭了。

  穆仰天相反笑了,伸了指頭出來刮小東西的鼻子,說,哭什麼鼻子,醜不醜。穆童讓穆仰天那麼一說,反而更過分,顫抖著肩,哭得更厲害,難看地咧著嘴大聲說:

  「爸,我不想讓你當光棍兒。我沒想讓你當光棍兒的。」

  穆童的那句話把穆仰天的眼睛都說濕潤了,眼淚差點兒沒落下來。穆仰天勒住自己的情緒,仍然笑著,卻把女兒摟緊了。穆仰天把女兒摟住,不讓她看見自己眼裡的濕潤。他想,女兒知道疼自己了,女兒明白不該把什麼都弄得不可收拾了;女兒這樣,就算他把一切都毀掉,就算他再也回不到任何岸邊、躺在滾燙的鵝卵石上、把自己從死裡睡回生來、再從生裡睡入死去,也值了。

  其實穆童並不像穆仰天想像的那樣,真的很在乎這件事情。穆童過年就滿十五歲了,十五歲,正是見天兒往上沖的年齡,多少大好年華在前面等著,等得急不可待,一兩個跟頭絆不倒她。她自己也有過失去感情依賴的經歷,比如初中時代的班長,比如反町隆史,她甚至認為,自己也算是曾經滄海的人了,不比老爸穆仰天差。她不比老爸穆仰天差,她都不絕望,老爸憑什麼該絕望?

  穆童很快就把蔔天紅的事情丟在腦後,不再和穆仰天說起這件事情。以後的日子就那麼繼續往下過。

  穆童到底還是個孩子,而且不是那種有常性的乖乖丫,堅持了一段時間,習慣了穆仰天犧牲自己回到家來的日子,終於熬不住天天裝淑女的累勁兒,舊病復發,又成了小魔女,學習上不再用功,而且在班上又惹了一連串事情出來。

  穆仰天不好意思找蔔天紅交流穆童的情況,並不知道穆童的反復,反而是蔔天紅主動找穆仰天,把穆童在學校的表現告訴了穆仰天。

  蔔天紅畢竟是個熱愛自己職業的教師,不能容忍穆童在小魔女的路上越走越頑強。卜天紅給穆仰天打電話,電話裡的聲音依舊好聽,語氣卻是理性的,只能分辨出班主任的身份,別的什麼也不漏。她撥通穆仰天的電話,約穆仰天到學校談穆童的事,或者她到穆仰天的公司來找穆仰天。穆仰天不好麻煩蔔天紅跑路,再說,自己已經離開公司了,這件事情沒有對蔔天紅說起過,要約了蔔天紅到家裡來吧,兩個人往客廳裡一坐,睹景思情,誰都沒意思,不好。這樣,穆仰天就去了學校,和蔔天紅在開著門的教研室裡談話。

  蔔天紅講了一件事,是班上那些女生們的。班上女生發育得有早有晚,最早的小學五六年級就有了初潮,晚也拖不過初三高一,女孩子們把來沒來過初潮當做自己是不是女人的象徵,私下裡互相求證,而且推出排行榜。學校每年都有兩次運動會,春天一次,秋天一次,開運動會前,蔔天紅會私下統計每個女生和「老朋友」見面的日子,以便安排運動項目,惟獨小慧不在被統計的對象之列,因為小慧到現在也沒來過初潮。班上的女生都笑話小慧,說小慧不是女人,完全可以去和男人猿們一決高下,弄得小慧很沮喪。

  上周學校開春季運動會,頭一天上數學課的時候,小慧突然舉手,向數學老師請假去衛生間。數學老師要小慧堅持一下,下課後再去。小慧說憋不住,她去衛生間不是去方便,是去和「老朋友」見面。此語一出,惹得班上的男生又是怪叫又是吹口哨,差點兒把數學課攪黃了。那天小慧很露臉,不斷地往衛生間裡跑,手裡拿著一包「安樂」衛生巾,見到每一位女生都拿給人家看,那副炫耀的架勢,是恨不得連男生都要一個個通知到的。後來小慧的計謀被佳音識破了。佳音說小慧是在騙人,小慧根本就沒有「老朋友」,她連新朋友都沒有,要是有,怎麼跑了七八趟衛生間,一包衛生巾捏成了熟雞蛋,連封都沒有拆?小慧被當眾識破,臉沒處放,淚水吧嗒吧嗒落了下來。穆童在一邊看不下去,沖上來援助死黨,和佳音大吵了一架。穆童罵佳音:得意你個大頭呀,你以為你了不起,剛學會直立行走,說什麼朋友朋友的,捉只蚊子拍死,也抵你來十次「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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