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六十六


  「我不是這個意思。」穆仰天知道自己太急了,連忙解釋說,「我是說,我喜歡你。我能肯定你也喜歡我。我們不能就這麼輕易地結束掉。」

  「那你要怎麼樣?你總不能要我同時和兩個男人周旋吧?」

  「當然不能。」穆仰天煩躁而武斷地說,「告訴他,我喜歡你。我不是喜歡你,我是愛你。我不光愛你,我是拿你當我的生命。然後讓他走開。如果你不好開口,我去對他說。」

  「穆仰天,請你自重。」蔔天紅受了侮辱,提高聲音說,「你沒有資格讓他走開。你沒有資格讓任何人走開!」

  「我說過,那是我的錯,所有這一切都是我的錯。」穆仰天不肯放棄,他像一頭遭到了阻擊的獵豹,不顧一切地往前撲,「現在我來找你,就是來糾正我的錯誤的。這是我惟一的資格。」

  「你還是不明白。」蔔天紅的臉蒼白得不像樣子,「沒有什麼可以糾正的——你不能,我也不能。」

  「難道你對我們之間的感情就沒有一點點懷念和遺憾?」穆仰天絕望了。

  「是的。」卜天紅並沒有被穆仰天打動,她咬緊了牙關,目光中透露出冷冷的光芒,「我說過我願意和穆童談一談。我還說過我想要做你的妻子。是你說不。你連給我回一封郵件的勇氣都沒有。你甚至不肯給我一個暗示,或者給我一個欺騙,讓我等下去。現在你來對我說那都是一些誤會,我們還可以重新開始,你還要決定一切,讓別人走開,你真的就是這一切的主宰嗎?對這樣的關係,我憑什麼要懷念呢?又憑什麼要遺憾呢?」

  穆仰天根本沒有太多的易手空間。蔔天紅說中了他,是他把她當成了一隻闖入他和穆童森林中的鷹,當成了一頭闖入他和穆童草原中的雪豹。他說要她來,她就來了;他說不再需要她了,她就得走。她走的時候有過戀戀不捨的回眸一瞥,他連迎接她那回眸一瞥的勇氣都沒有。現在輪到他自己是闖入別人領地裡的鷹和雪豹,輪到他自己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了。他這不是卑鄙又是什麼呢?

  穆仰天愣在那裡。他在來之前想過很多。他想到了蔔天紅會欣喜,會流淚,會因為疼痛合上眼睛,會把他關在門外不理睬他。他什麼都想到了,也作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他對自己說,不管怎麼樣,他都會誠懇地向她承認他的不是,勇敢地面對她的指責,然後走近她,把她重新攬入自己的懷抱裡。現在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而且不會再發生了,他不知道往下,他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可以做的。

  蔔天紅的臉色蒼白得就像一張紙。那是武漢最好的季節,那樣的蒼白對這個季節實在是個莫大的諷刺。蔔天紅咬了咬牙,轉過身去,撇下穆仰天,朝宿舍區大門內快步走去。但沒有幾步,她很快又站住了。

  宿舍區大門口,站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他站在那裡,有些拘謹,又有些猶豫,好像不知道該不該走過來。卜天紅看見那個年輕人,停下腳步。她沒有去接那個年輕人沖她投來的微笑的詢問的目光,而是轉過身來,重新走回到穆仰天面前。

  「仰天,我想告訴你,你並不自私。你根本就不是一個自私的人。你做的所有一切,沒有一件是為你自己,包括在我倆的關係中你作出的決定;而且,它們是有理由的。我剛才那樣說你,根本就沒有道理,反而是我促狹了,是我自私。」

  蔔天紅動了感情,口氣是溫和的。她甚至沒有顧及宿舍區大門口那雙一直在關心地注視著她的目光,伸出手來,替穆仰天扣上了衣裳上的一粒紐扣。

  「仰天,我還想讓你知道,對你這樣想把一切都做好的男人,不管你做好了沒有,真的沒有什麼錯誤可言,真的不需要再去責備自己了。很多事情,你是做不到的,也沒有必要一定要強迫自己去做到。如果非得去做、不做不行,你要做的只有一個——善待自己。」

  穆仰天灰頭垢臉地回到家。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的家門。

  穆童等在家裡,穆仰天一進家門,穆童就問他怎麼樣,是不是把卜老師搞掂了?

  穆仰天有些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穆童。他第一次對穆童用那種口氣說話感到刺心,感到不能接受,恨不得舉了巴掌狠狠地在穆童的屁股上扇兩下,扇得她永遠不敢再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但他不能。他不能讓穆童看出自己的失敗和無能,同時把自己的過失歸結于女兒,讓自己錯上加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內腑裡積蓄了太多的那些東西全都吐了出來,做出一副很輕鬆的樣子來,哈哈笑了兩聲說:搞掂了,大家談得很好,海闊天空,前嫌盡釋,說好了以後大家做好朋友,秉燭共讀也行,乘風破浪也行,總之是要拿你和小慧做榜樣,做一對死黨。

  穆童眼睛瞪得大大的,說什麼意思,就是好朋友呀?你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年青,要好朋友幹什麼?這個世界大道斷成截,要麼同舟共濟,要麼放單飛,好朋友算什麼,槳還是翅膀?又說,你當我和小慧是什麼?我們不過是一對漢堡鬼,不喜歡做乖乖女,要拿別人和學校的秩序做對頭罷了,再過兩年,大家舍了命考大學,考不上剪了男生頭去開發公司應聘,發樓單騙客戶打工掙錢,誰還認識誰呀?

  穆仰天已經失去了改變的可能,不會再失去在他和穆童之間剛剛建立起來的父女間的融洽關係。穆仰天拉了虛偽做盾牌,故意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也不接穆童的茬兒,脫了外套,去衛生間洗過手,然後走進自己的書房,點著了一支煙。

  穆童一直跟在穆仰天的身後。他進存衣間她也跟進存衣間。他進衛生間她也跟進衛生間。他進了書房她也跟進書房,仰了頭繞著圈兒地看他,等他繼續往下說。穆仰天並沒有準備說下去——向女兒彙報自己自作多情的故事畢竟有些可笑,何況他實在也沒有太多的內容可以編了故事說給女兒來聽。

  穆童見穆仰天沒有說下去的意思,伸手把穆仰天嘴裡的煙奪下來,丟進煙缸裡。穆仰天很惱火,瞪穆童。穆童從來就沒有怕過穆仰天,做了一回乖乖女,其實是要討穆仰天的喜歡,也讓自己開心,並不真就是害怕他了。穆仰天瞪她,她也瞪了眼睛看穆仰天。穆童的眼睛本來就大,還亮晶晶的有神,水汪汪的好看,那樣一瞪,就把穆仰天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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