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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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穆仰天還在華中工學院讀大四,那個盲少女總是在學校的大門口賣花。花很少的一捧,是孤零零的康乃馨和迎風瑟瑟的玫瑰,用蔫兮兮的玻璃紙裹著,盛在一隻塑料桶裡,五毛錢一枝,賣給大三大四臨近畢業了忙著搞「黃昏戀」的學生。少女每天晚飯後出現在校園門口,穿一身單薄的鵝黃底起碎花的布外套,兩隻稀疏的小辮兒編得整整齊齊,把盛著花束的塑料桶摟在胸前,一聲不吭,等著買主。她從不主動上前推銷她的花,站在那兒就站在那兒,若有買主過來,也不把花往人家手裡送,而是讓買主從她抱在胸前的塑料桶裡擇了花去,再丟一張零鈔或者硬幣在桶中。 穆仰天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盲少女。她站在寒風中一聲不響的樣子令他過目不忘。他總是在遠處留意她,甚至沒有勇氣走過去向她買一枝花。穆仰天對女性最初的心疼,緣自那個在寒冷的冬天站在校園門口一聲不吭地賣鮮花的盲少女。他覺得他漸漸地愛上了她,並且愛得不能自拔。 有一天晚上,穆仰天夢見了盲少女。他從她手裡拿過那些花來,把它們編成一頂花冠,戴在了她的頭上,然後他牽著她的手,把她帶進了他的教室裡,讓她和他坐在一起,聽教授講自動化控制課。有幾個男同學取笑她。他們嫌她寒酸和無知。他們要她離開教室。他憤而上前,和那幾個男同學打了起來。他和她最終被趕出了教室。他們的頭上不斷落下各種垃圾。 那天晚上,穆仰天有了作為男人的第一次。他像一眼清泉噴薄而出,那以後就是長久的驚慌和茫然。穆仰天驚悚地從夢中醒來,翻身坐了起來。他說不清,那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成熟了,是個男人了。 穆仰天在班上不乏追求者。那些女孩子向穆仰天發動過一段時間攻勢後,全都發現穆仰天不解風情。她們認為,穆仰天看起來高高大大,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楊,其實心理年齡很小,根本就沒有長大。班上的女同學們私下流傳著一個有關穆仰天的說法,說穆仰天還是少年兒童,屬被保護之列,和他一起迎風招展可以,不能真下手,真下手會壞了他。包括那兩個和穆仰天捏過手、接過吻的女孩子,她們在和穆仰天捏過手、接過吻之後恍然大悟,為自己的做法感到羞愧,然後集體變成了穆仰天的大姐姐,以保護他不受騷擾為自己的崇高責任。 穆仰天弄不懂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又不是沒有肌肉,又不是沒有渴望。他有肌肉,有渴望,而且事實已經證明,他是一眼朝氣蓬勃的清泉,不可遏制地噴湧過,是可以成就為一條優秀的河流的,怎麼就會讓人當成了少年兒童? 正因為如此,穆仰天才懷念他不曾去過的遠方的,才在想像中不斷虛擬著遠方的林林總總的。他早就厭倦了覷著眼看人和讓人覷著眼看的無聊生活。要不是遇見了童雲,也許他早就離開武漢了。 童雲去世後,穆仰天沒有打算再度解決婚姻問題。婚姻讓他害怕,讓他感到抽筋剔骨的疼,在疼痛之後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四年前童雲出事的那會兒,穆仰天覺得他離不開的是童雲,童雲帶走了他所有的幸福生活。穆仰天不明白亞當怎麼能夠忍受,怎麼能夠容忍上帝那個混蛋隨隨便便就從他的胸肋下取走了他的肋骨,然後再也不還給他了。四年後穆仰天漸漸地有了清醒,這一回反過來了,他恨的是婚姻。「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休。及至歸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婚姻和人生一樣,一開始就被美滿的標準裹挾了,要的是不棄不離,要的是無窮無盡,其實不棄不離和無窮無盡是不存在的,再好的婚姻也會有終結之日,而任何形式的婚姻解體,都是婚姻的失敗,無論婚姻解體之後留下誰,那個人都得承受幸福離去後永無寧日的失落和苦難。 穆仰天絕對不願意再度進入婚姻,絕對不願意再度站到被傷害者的位置上去,任命運來宰割。所以,當他在童雲去世後交上第一個女朋友聞月時,他就非常冷酷而且直截了當地對聞月說出了他對兩人之間關係的界定: 「別指望我會娶你。我不會再成家。」 穆仰天認識聞月,源自一次講座。 穆仰天初下海的時候做皮包公司,那時候他什麼也沒有——沒有資金,沒有產業,連經驗都談不上,是真正的商場晃晃①。但穆仰天畢竟是科班出身,華中工學院某教授的得意弟子,當年能分到省建集團,是靠了扎實的學分成績,屬知識階層的生意人。生意走上正軌之後,穆仰天開始有意識地改變皮包商人的野路子形象,利用自己的文化資源,不光自己做樓盤,也應聘去別的地方開講座,以提高自己和公司的品牌。 童雲去世幾年後,有一天,市圖書館請穆仰天去做一個專題講座,課題是現代城市建築。穆仰天選擇了保羅·安德魯① 設計的中國國家大劇院作為專題。講臺下,絕大多數聽眾被穆仰天的講座吸引住,時而瞪大眼睛盯著臺上的穆仰天,時而埋頭記筆記。講座到一半時,穆仰天發現講臺下一個女孩,那個女孩坐在第三排靠窗戶的地方,周邊是幾個年輕人,模樣是學生,大家都在專注地聽講座,女孩卻戴著一副耳機,嘴裡嚼著口香糖,埋了頭津津有味地看一本英文版的《哈裡·波特》,因為閱讀帶來的恐怖瞪大了眼睛,耳機裡不知響著什麼音樂,臉上是一副迷糊樣兒,身子不停地晃來晃去。 穆仰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受到女生保護的少年兒童了,踏上社會十多年,他早練得嘴皮子油滑,知道這樣的公眾講座,沒有不感興趣的聽眾,只有沒拿出興趣來的說者,而要做到這一點,表達方式是重要的,於是,他見有人在講座中心猿意馬,就提高了聲調,換了一種幽默的口吻: 「有關國家大劇院的情況我已經介紹過了,誰要是還有疑問,可以直接向首都規化局和首都建築藝術委員會提起諮詢。不過,如果諸位不告訴他們你們就是貝聿銘或者ARTHURERICKSON,我不敢保證他們會接待你們。」 下面的聽眾發出會意的笑聲。穆仰天看見那個女孩身邊的一個同伴用胳膊肘拐了拐女孩,示意她這個專題講座有戲。穆仰天知道這個。他知道他的講座從來就有戲。可女孩迷茫地往臺上看了看,又埋下頭繼續看她的小說,一點兒也不在意穆仰天的幽默。 「好了,現在讓我們來認識一下這位保羅·安德魯先生。」 穆仰天從女孩身上收回注意力,繼續操作投影儀。銀幕上出現了保羅·安德魯的照片和外文簡介。他不會把自己的精力長久地放在一個對自己正在從事的事情不感興趣的人身上。他想,就讓她在這間漂亮的多功能廳裡看她的小人書並且恐怖地瞪大她的眼睛吧。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來向諸位介紹這位在中國建築界引起了強烈爭議的先生。我想大家已經知道他的履歷了:PAUL ANDREW,生於1938年,法國建築學院和法蘭西建築科學院院士,橋樑工程師,因為設計了眾多大型紀念性機場建築而出名。他的著名作品有開羅機場、漢城機場、雅加達機場、戴高樂機場、上海浦東機場、海南三亞機場……」 穆仰天如數家珍地列舉著保羅的業績。如果需要,他甚至可以不憑藉任何資料,說出保羅上述那些建築作品的主要技術參數。他記憶力過人,在專業上不願意藏住自己。他是靠這個才有了放蕩不羈的本錢,同時也因為這個把自己在系裡的處境弄得十分糟糕,糟糕到以他這樣的成績,卻得不到考研究生的資格。 穆仰天看出他已經完全掌控了他的聽眾。他突然覺得自己應該這個時候調侃一下。 「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四十九名院士具名提交了一份《建議重新審議國家大劇院建設問題》的報告,在那以後,一百零八位建築學家和工程學家也具名表達了同樣的觀點。反對者的意見是,PAUL ANDREW的設計像一隻毫無意義的蛋殼。」 報告廳裡,聽眾發出一片會心的笑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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