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三 | |
|
|
穆仰天當然不允許女兒退回到自甘平庸的路上去,不同意商量的話。穆童就以人權為要挾,翻出一張謝霆鋒的海報,要丟骰子決定,說海報丟下去,正面朝上就計劃延期,背面朝上就回床上睡覺,如果海報站立起來,那就是天意,只好認真溫課了。穆仰天冷笑,伸手指著海報上粉鼻子粉臉的謝霆鋒,說你不用給我玩這個,我的智商不至於這麼低,我要玩起來,十個你也不管用。穆童沒有拿到人權合同,怒氣衝衝地背了一點鐘書,然後賭了氣,一整天不和穆仰天說話。 到了第三天,穆童就奮起反抗了,早晨五點鐘穆仰天去叫她,她眼睛都睜不開,抱著布袋熊打死也不出被窩,眼淚汪汪地說,假期本來是用來泡商場、去歌迷會HIGH、到處亂走、上網聊天、發呆、吃彩炫冰塔、和朋友鬼混的時候,這些已經都放棄了,基本上就是水深火熱了,生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要是連懶覺都不讓睡,還不如去死。 穆仰天努力過了,但他的努力基本上是失敗的,沒有任何效果。穆仰天氣過惱過,私下裡也紅過眼圈,不明白萬千父母中,他是盡心的一類,無論道理和實踐,從來沒有怠慢過,在自己和孩子孰輕孰重的問題上,也從來沒有過遊移,怎麼就讓自己攤上了這麼個捕捉不住的女兒?到了最後,穆仰天逼自己在現實和反叛中苦思冥想了幾天,想通了,也放棄了。 穆仰天想,為什麼不能換個思路想想?穆童為什麼必須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孩子呢?她怎麼就不能成為她想要成為的「壞」孩子呢?她為什麼非得在世人欣賞的目光中,在社會熱烈的掌聲中去搏幾份好學生證書、十幾份競賽獎狀、幾十份優秀評語、幾百份滿分考卷和成千上萬對未來生活的恐懼和絕望,因此失去無憂無慮和無牽無掛?何況,穆童的學習成績即使等而下之,卻並不是一點優點也沒有。穆童的群眾基礎好,和班上的男同學混成同一個陣營,關係比鐵還硬比鋼還強,那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能做到的。穆童還是個感情豐富的孩子,聽阿牛的《MAMAK檔》和《大肚腩》,她會瘋瘋地跟著大聲唱;聽DAVID的《望春風》,她會傻傻地坐在地毯上發呆;聽吳佩慈的《閃著淚光的決定》,她會恨死了所有的男生;聽錦繡的《單飛》,她會托著腮幫子,眼裡濛濛地罩著霧氣;聽許志安的《為什麼你背著我愛別人》,她會笑得喘不過氣來,笑得抱著布袋熊在地板上打滾……穆童不是成績尖子,卻一點兒也不氣餒,有時候自信得讓穆仰天吃驚。有一次她看電視裡的新聞節目,看過以後自言自語地說:「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世界這個樣子,有好多事情他們都不對,我將來有的是事要幹,我會忙壞的。」老實說,穆仰天在她這個年齡,只知道到處撒著野玩、和江水秋蟬玻璃彈子紅翅蜻蜓這樣的東西玩,根本沒有考慮過世界這樣大的問題,也絕對說不出這樣豪氣沖天的話。還有,穆童是個多麼善良的孩子呀,她善良得甚至要給老鼠找東西吃。有一段時間,家裡發現了老鼠,穆仰天張羅著找物業滅鼠,穆童不讓,還怕老鼠餓著。她振振有詞地說,老鼠不抽煙,不打麻將,不搶錢包,不在樓道裡吵架,不背後說人壞話,比起來,比人優秀多了;沒準兒我們在老鼠眼裡,比老鼠在我們眼裡還糟糕。 總之,平靜下來的穆仰天認真地數過了,計算過了,穆童身上的優點比缺點多得多,多得連他這個做父親的想著都感動。 穆仰天的想通和放棄,其實不是在他整理出穆童的那些優點之後做出的,而是在他和穆童有過一次嚴肅的對話之後做出的。 那一次,穆童突然問穆仰天:「我要長多大才能離開你?」 穆童是在露臺上對穆仰天說那句話的。穆童說這句話的時候天色蒼茫,正是晚霞升起的時候,露臺上盛開的薔薇在晚霞的映照下呈現出動人的瑰麗。穆童騎在躺椅上,拿休閒躺椅當木馬,一雙長腿吊在椅背上晃悠著,從西北湖方面吹來的湖風將額前一綹柔軟的短髮吹貼在她的一隻眼睛上,她也不管不顧,嘴裡咬著一隻甜筒,臉蛋兒上沾著一星奶油,完全是中國版的小丸子。穆童咬一口甜筒,再咬一口甜筒,扭了身子回過頭來對書房裡的穆仰天說: 「老爸,我要長多大才能離開你?」 即使有過和女兒的溝通阻礙,有過拿女兒恨得咬牙又無可奈何的心態,在穆童突然提出的這個問題的時候,穆仰天還是愣住了。穆仰天正打算撥一個電話。穆仰天手裡捏著電話聽筒,轉過頭去看露臺上晃悠著的穆童,人呆在那裡,心裡愴愴的、酸酸的,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出話來。 「除非你長到一百零二歲,」等穆仰天緩過勁兒來後,就惡狠狠地回答穆童道,「否則你在任何時候都只能看到我這張臉。」 穆童因此鬱悶了兩天,然後很快把這件事忘掉了,繼續沒心沒肺地快樂她的。穆仰天卻因為這次對話,感到了一種做父親的威脅和悲傷。穆仰天在心裡對自己說,女兒不是沒有優點,只不過女兒的優點別人沒有留意罷了,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人活不到一百零二歲,既然這樣,又何必不讓女兒輕鬆一點兒,而要讓她成為競爭時代裡的一個廢人呢? 穆仰天就這麼想著,並且在想過之後作出了一個覺悟了的父親的慎重決定:他不要人人都想要的那種皺著眉頭的優秀女兒,他要自由自在隨著自己意願成長的快樂女兒。 七 童雲去世後的第四年,穆仰天開始交女朋友。 穆仰天交女朋友為的是解決情感問題,同時也是解決性的問題。 童雲死了,被一輛由困極了的駕駛員駕駛的載重貨車撞死了,而穆仰天還活著。面對這樣一個事實,所有後悔的話和同情的話都沒有用,無濟于死者和活者。對童雲,穆仰天是一口血話堵在喉口,永遠也說不出,永遠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在別人眼裡,他是一個死去了愛妻的鰥夫,值得同情。可只有穆仰天自己知道,那樣的疼痛在什麼地方,有多麼的沉重。 「莫把么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孤燈滅。」 穆仰天自小就是爹媽不管的野孩子,內心深處柔軟處不多,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他是被童雲的不負責任撒手而去生生改變了。 童雲死時穆仰天三十三歲,三十三歲的男人如日中天,健康狀況指數正在峰值上,生理上不會沒有需要。 穆仰天在生意之外沒有什麼女性朋友。準確地說,他連男性朋友也沒有幾個。趙鳴算一個,當年讀大學時的同室王小斌算一個,兒時的夥伴杜德算第三個。就這麼稀有的三個。有空的時候,朋友間通通電話、喝喝茶、湊在一起看看球賽,沒有主題地瞎聊一陣也有;若忙起來,大家各顧各的,來往稀疏,比起滿大街的路人,也只限於手機裡有幾個熟悉的號碼,關係密切一些,算是老友或者同道。 穆仰天總認為自己的企望是在遠方的,他的朋友也應該在遠方。他一貫拿身邊的人當過客,覷著眸子不鹹不淡地看人,熱情如冷卻了上萬年的火山,不是山崩地裂時,不會顯現。老實說,三十歲一過,男人就不再相信友誼這種東西了,即使有密友,也不會對密友說出自己生命裡真正的想法,更不會把自己寄託給他人。從這個意義上講,穆仰天等於什麼朋友也沒有。 在認識童雲之前,穆仰天交過兩個女朋友,有過一兩次感情上的邂逅——和女孩子捏過手,接過吻,後來又分手了,很快就把對方忘得乾乾淨淨。說是感情經歷,其實非得認真地想才能想起來,想起來了也不痛不癢,聊勝於無。 穆仰天的第一次不是童雲,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是個賣花的盲少女。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