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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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那兩天,穆仰天提心吊膽,老是覺得要出事,有些坐臥不安。中考考場是市里統一安排的,在武昌區,離漢口的家比較遠。穆仰天事先去武昌作了考察,在考場附近的賓館裡訂了鐘點房,吩咐賓館按營養標準拈清淡的送盒飯到房間,外帶一個新鮮果盤,讓穆童考完一門能儘快吃上,抓緊時間休息幾個小時,好迎接下一門考試。穆仰天自己給自己放了兩天假,守在賓館裡,侍候穆童吃和睡,替她檢查文具和准考證,等穆童出門去考場後,自己才坐下來,心不在焉地看經濟頻道的股市節目,用電話操縱趙鳴打理公司業務。 穆童考完最後一門,回到賓館收拾東西。穆仰天小心翼翼地看著穆童的臉色,問穆童感覺怎麼樣。穆童輕輕鬆松地說:「還能怎麼樣,能做的題都做了,不能做的,反正它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它,免了打招呼。」穆仰天的心就往下一忽悠,知道沒戲。 果然,中考一結束,成績單出來,穆童語數外都在吊頸分——60分左右,體育只考了11分,理化要不是死黨小慧冒死打飛彈,讓她抄小抄混了個及格,篤定壯烈犧牲。教育局要抓義務教育的升學率,在中考的方式上有講究,傻瓜題出了一大堆,另外加上50分的拔高題,傻瓜題有意放鬼過關,拔高題才是鯉門之檻,穆童這種分數,算是勉強過關,准許畢業。 小魔女對自己的成績滿不在乎,稱自己的中考分數是「低空飛行表演」,屬高難度動作,別人縱使想考,縱使用出渾身解數,未必就能考出來。穆仰天卻難過得要命,心裡愴愴地,想,怎麼自己的女兒就成了這樣,一點自尊心和榮譽感都沒有。 中考結束,穆童把成績單往穆仰天懷裡一塞,書包一丟,就跑去找同學玩,整天和同學去迪吧網吧陶吧水吧,無腮魚似的泡著,快樂得要命,深更半夜了還樂不思蜀,完全是一副進入了解放區的徹底解放架勢。穆仰天捏著穆童的成績單,左研究右研究,越研究越惱火。穆童別的成績不好,那是受了家庭災難的牽連,一個孩子,怎麼也不是鐵臂阿童木,不可能刀槍不入,這一點,穆仰天有思想準備,能想通。可穆童長胳膊長腿,身材好得讓人嫉妒,若講比例和柔韌性,花樣體操運動員也沒法比,精力又旺盛,平時瘋鬧屬她最能幹,一家人外出爬木蘭山,連穆仰天都未必能搶在她前面,這樣先天充足的穆童,讓誰都把她往奧運會的種子選手上憧憬,體育課卻只考了11分,連總分30分的二分之一都差一大把,等於不及格,自己還一點不當回事兒,讓穆仰天無論如何轉不過彎來。 穆仰天聯想到女兒自出生以來的前史種種,心裡沉重;再往女兒日後的前途上展望,心裡更沉重。事關女兒的前途大事,穆仰天不敢掉以輕心,自己苦思冥想了兩天,想這也是辯證法,壞事未必不能變做好事。穆仰天就準備借這個機會,好好整治一下穆童,讓她從慘痛的教訓中吸取一回人生經驗。 穆仰天想好了公審詞,為慎重計,關著門在家裡對著鏡子練了表情,設計了有力的輔助手勢,甚至為要不要背景音樂、關鍵之處是否假裝發火往地板上摔一隻杯子這些問題都作了詳細考慮。事情前前後後都想透了之後,去自己套間的衛生間裡洗了一把臉,換了一套深色的制服,再把家裡的燈全都打開,讓家中一片通明,然後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坐下來,擺好架勢,等穆童。 左等右等,穆童好容易瘋夠回家了,開了門,人在門廳的玄關處站住,打了一個哈欠,外套往和田地毯上一丟,連身子都沒彎,一抬腳,飛掉一隻鞋,再一抬腳,飛掉另一隻鞋,兩隻光腳丫,往兔八哥拖鞋裡一套,眯縫著眼,踢踢踏踏地進了起居室。 穆仰天一臉嚴肅,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拿眼睛瞪著穆童,想等穆童看見端坐的自己,再從自己臉上的嚴肅,看出事態的嚴重,進而覺悟過來,先幡然悔過,向自己認錯,然後父女倆促膝而坐,認認真真地秉燭長談一次。 穆童還真看到了穆仰天,沒留神,被他嚇了一跳,掩著胸口大驚小怪地說:「老爸你裝神弄鬼的幹什麼?」大概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過來討好地摸了一把穆仰天的臉,換了一副嬉皮笑臉的口氣說:「老爸你失眠了?深更半夜傻坐著,別人還以為你練瑜珈功呢,嚇人一跳。」沒等穆仰天接話,人就哼著歌上了樓。上樓不好好地上,歪歪扭扭蛇行著,還在樓梯上做了一個街舞的飛腰動作,然後攀著柵欄翻過樓梯,去自己臥室,鑽進浴房,水聲嘩啦,自己和自己玩,又是唱歌又是尖叫,足足在浴房裡鬧騰了一個鐘頭。 穆仰天在起居室裡等著,等得哈欠連天,坐不住,怕把公審詞忘了,起身去貯藏室找酒來提神。拎著酒瓶子轉身出來,聽樓上沒有了動靜,拎著酒瓶子上樓,見浴房的門大敞著,穆童已經不在浴房了。穆仰天進去一看,浴房裡天女散花,穆童的貼身小衣物甩得到處都是,慘不忍睹。穆仰天皺了皺眉頭,彎了腰把那些小掛件統統收起來,丟進洗衣機裡,開啟了自動檔,沉著臉走出浴房,下了樓。 穆童頭髮濕漉漉的,往下滴著水珠子,套一件寬大的娃娃圖案睡衣,光著兩條腿從樓上沖下來,差點兒沒把穆仰天撞倒。穆仰天躲開,看著穆童沖進廚房,跟過去一看,穆童開了冰箱在那兒找東西吃。 「你不是帶著錢嗎?」穆仰天皺著眉頭問穆童,「瘋了一天,連飯都沒吃?」 「吃了,比薩。吹了風,嘴饞。」 穆童翻出一包爆米花,往嘴裡塞了一把,乾脆利索地斷了句子說。穆仰天想了半天才把女兒的那幾個飛快吐出的詞組合起來,並且弄懂了。 「不是刷過牙了嗎?」穆仰天問。 「刷過了。」穆童又往嘴裡塞了一把爆米花,說。 「刷過了你還吃。」穆仰天不高興地說。 「吃了還可以刷。」穆童不以為然地說。 「怎麼不吃了再刷?」穆仰天揪住了問題的癥結,說,「怎麼不把事情的先後想好?不是浪費時間精力嗎?」 「刷著玩唄。」穆童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說。 穆仰天被噎了一下,覺得自己再精明,思路和女兒不在一個點子上,根本不可能有收穫,這麼說下去,能在吃和刷上說一夜,就算再加一夜,也不可能說到正點上。再看一看窗外,地平線外有了一線白,已經是早上了,秉燭不是不可以,長談已經沒有希望了,於是把準備好的公審詞咽下去,說: 「別站在那兒,天快亮了,快上床,小心著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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