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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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仰天心裡不忍,不願意那樣對付穆童,可穆童的成績不好,是不好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年級的門坎高,不敢比,班上排隊,倒著數,數不出一巴掌就能數上她,她是不是未來的蓋瑞·史賓塞不好說,日後長大了,是要和五億同齡人在一個時代裡爭個你死我活的,往世界上說,是要和三十億同齡人在同一個時代裡拼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兩相比較,穆仰天還是寧願穆童的小臉兒暫時瘦下去,把成績胖起來,等以後成績上去了,再回過頭來,自己當牛做馬,也呵著護著補回她的小臉兒來。 穆仰天不肯妥協,硬著心腸把穆童按在書桌前,講了幾次方程,講了幾次點線面,草稿紙用去一大遝,自己講得很興奮,猶如回到了爭奪獎學金的大學時代,人在凳子上坐不住,站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一個勁地摩拳擦掌。穆童卻不通電,坐在那裡哈欠連天,眼睛眨巴個不停,什麼也沒聽進去。等到穆仰天要穆童做習題時,穆童的麻煩就來了,要麼說鋼筆老了,只出毛病不出水;要麼說作業本的格式不對,塗改液也和她作對,讓她來不了靈感;要麼說屋裡不是學習的地方,老讓人犯困,哈欠像排了隊的螞蟻似的,堵也堵不住,不如去公園裡,坐在草地上,曬著小太陽,一邊吃巧克力、果凍,一邊合了眼睛想答案,要多精神有多精神……條件提得老高,興師動眾已經讓普通百姓家做不到了,還有一筆不小的食品和交通費用開支。這些還不算,小魔女還不斷打斷穆仰天的講課,一會兒要穆仰天在三角形的對應角上打住,說要上衛生間去輕鬆一下;一會兒要穆仰天在勾股定理的斜邊C上暫停,說肚子餓了要吃薯條。看穆仰天拿眼睛瞪著她,就沖穆仰天討好地假笑,挑了薯條袋中最小的一截往穆仰天嘴裡送,說老爸瞧你多辛苦呀,你嘴皮子都起泡了,別人不可憐你我可憐你,你歇歇嘴,去沙發上躺著,我替你開了電視,我們看《灌籃高手》①。完全不把課本當一回事,恨得穆仰天用力把薯條吐出來,眼睛瞪得恨不得掉出來,差點兒沒動手抽穆童的屁股。 穆童遭到鎮壓,委屈得眼淚汪汪,賭氣不和穆仰天說話,到後來乾脆發起燒來。燒來得奇怪,沒有理由,卻是真燒,腋表的水銀線升到40℃那一格還不打住,臉兒紅通通的,人也燒糊塗了,本來怏怏地窩在沙發裡,起身去衛生間吐苦水,從衛生間出來,就方向都找不著了,歪歪登登的,抱著布袋熊就往貯藏室裡躺,那架勢,恨不得要把自己燒死過去。 事情到了這一步,情況就有點兒嚴重了,穆仰天要是再堅持下去,拿了課本追到貯藏室裡去逼穆童,性質就是摧殘少年兒童了。穆仰天害怕穆童燒出個肺炎大腦炎來,教育失敗不說,反倒落下個弱智女兒。於是他自己最終喪失了信心和耐心,丟下課本,把穆童從貯藏室裡抱出來,抱到她自己的床上,然後去家庭藥箱裡翻撲熱息痛,去冰箱裡拿冰袋,補課的事放到一邊,任其發展。 結果呢?結果穆童解放了,高燒一下子退下去,成績也和高燒一樣,日暮途窮地差下去。 穆仰天想不通,怎麼都想不通,又不能讓自己跳將起來,做一個大吼大叫的悍父,只好躲到自己的書房裡去翻著閒書生悶氣。書是隨意從書架上抽的一冊,怎麼鬼使神差,就翻到《論語·季氏》中「過庭訓」那一段: 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 穆仰天心想,自己不是孔夫子,穆童也不是孔鯉,但過庭聞禮是做父親的責任,學詩學禮是做女兒的責任,如今,這兩樣責任都讓一場莫名其妙的高燒燒得不能落實,他這個父親和穆童這個子女是不是雙雙失敗的樣板呢? 那時童雲已經去世離開了他們,家裡就穆仰天和穆童兩個人,穆仰天一邊做著讓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房地產生意,一邊還要照顧穆童,兩下裡都忙得焦頭爛額,要說糟糕,穆童的學業還不是惟一。 穆仰天很小就離開家,在外面讀書。從學校到學校,他是吃食堂長大,沒有做飯經驗,燒菜只限於燒熟的水平。穆仰天的菜燒得缺鹽少油,沒有滋味,穆童不愛吃,一吃就皺眉頭,說老爸你這是做的牢飯吧,讓人悔過自新也不是這種辦法的呀。這樣,穆仰天做了一段時間的飯,做得沒有成就缺乏信心,乾脆放棄,父女倆基本以叫外賣為主,今天「菜無味」,明天「三五醇」,打電話讓人送上門,吃過飯,紙餐盒一收,往垃圾袋裡一裝,碗都不用洗,倒也省了不少事。 家務事方面,比做飯複雜得多。穆仰天被子可以不疊,襯衣得天天換,換下來往洗衣機裡一塞,一周塞七件,加上衛生褲,一打多出兩件來。穆童從小就臭美,一套衣服從來不穿到第二天,不在家還好,在家一天得換兩三套,加上眼花繚亂的小零碎,每天抱一大堆丟進洗衣籃裡,比穆仰天還過分。穆仰天忙不過來,想請鐘點工來幫著操持家務。穆童反對,理由是鐘點工是女人,她不想在家裡看見別的女人。穆仰天去家政公司淘過男性家政鐘點工,也讓他淘到過兩個。可那兩個男性鐘點工,一個自己都不講乾淨,指甲長長的,全是泥垢,委婉地提出過幾次也不剪,幹活倒是賣力氣,可也太賣力了,抹了兩次地,就把四百多元一平米的「龍腦香」地板抹出一道道劃痕來,讓人看著哭笑不得。另一個倒是沒那麼大傻力氣,也講衛生,卻是個偷懶漢,做活不好好做,不斷地找話和穆仰天聊天,打聽穆仰天是幹什麼的,靠做什麼生意發的財,能不能推薦自己也走一條致富的道路,就這麼叉著手把四個小時聊過去,到了鐘點走人,家務事基本上沒幹。要說,幹家務這種事情,還是女人合適,但穆童說過不歡迎陌生女人進門,穆仰天在別的問題上向來自己作主,在這個問題上,他得依著穆童,這樣,鐘點工的事情就放在一邊了。 父女倆走馬觀花地換衣服,換下來沒人洗,洗了也沒人晾,窩在洗衣機裡,非得到了彈盡糧絕,兩個人才來一次大掃除,把皺巴巴的衣服重新洗了晾了,家裡四個露臺,劃出兩個來掛得滿滿當當。衣裳洗了,還有地要掃,揚塵要抹,穆童的玩具丟得到處都是,家裡亂得像狗窩,這些事情千頭萬緒,都要人收拾。穆仰天本來就不是個會理家的人,捉襟見肘,父女倆生活上處理得一塌糊塗。這樣難受了一陣子,習慣了,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管它屋子髒不髒,反正衛生城市大檢查,檢查不到家裡來,市長和愛委會主任的臉,輪不上他們父女倆去丟。 這麼混了三四年,穆童算是勉強把初中混出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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