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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莫千坐在觀雲台的石凳上,看著古飛雪滿頭大汗地朝峰頂走來,走到莫千身邊坐下,撩起衣角扇風。冬天,莫千穿著裘皮,古飛雪卻穿著單薄,兩人形成強烈的反差。古飛雪說,炸藥全部運進城了,140和141行動組正在按計劃佈置爆炸點,十一個爆炸點,我出來之前已經佈置好了六個,其餘的很快就能佈置好,不會誤事。莫千滿意地點點頭,不經意地問,你對138說什麼了?古飛雪愣了一下,扇風的動作停了下來,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莫千說,別那麼玩命,看好了自己吃飯的傢伙,別把後路堵死了――這話是你說的吧?古飛雪說,你在監視我?莫千說,棋有棋譜,戲有戲路,組織有組織的規矩,你應該知道這個。好了,我們不說這個,你收拾一下,今晚就下山,回城裡去。古飛雪說,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莫千說,139送信來,這次共產黨的慶功大會,杜來峰是安全指揮部總指揮。古飛雪看著莫千問,你不會讓我和他鬥吧?莫千說,你說對了,我是要你和他鬥。這次行動,你負責爆炸組,按計劃實施爆炸。古飛雪說,為什麼這樣做?莫千說,還記得上次我給你講的那個故事嗎?我這兒給你們難兄難弟倆提供一個機會,讓你們比試比試,看看你倆誰最優秀。古飛雪說,你早就做出這個決定了,對吧?莫千說,是的,你下山之前我就做出這個決定了。古飛雪說,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莫千說,這有什麼區別嗎?古飛雪說,至少我有個準備。莫千說,你是職業特工,不需要準備。古飛雪說,要是我不答應呢?莫千說,你只能答應。古飛雪慢慢地站了起來,說,那我現在告訴你,我不答應。我不會和杜來峰鬥。莫千好像有些吃驚,又好像沒有弄清楚古飛雪的意思,他朝古飛雪探了探身子,一隻手伸進懷裡。他的手在懷裡僵住了――古飛雪身手敏捷,搶先一步用槍指住他的腦袋,然後伸出另一隻手,從他懷裡摸出一支小型柯爾特手槍,退下彈匣。古飛雪說,你說對了,我是職業特工,不需要準備。古飛雪隨手將那支柯爾特手槍丟到懸崖下,手槍像一隻折了翅膀的鳥兒,很快不見了。莫千說,你很清楚,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沒有退路。古飛雪說,我不需要退路。莫千說,飛雪,留下來,你可以不下山,我另外安排人去指揮爆炸組。古飛雪說,你自己幹吧。古飛雪用槍指著莫千朝寺院方向退去,然後他收起槍,消失掉了。莫千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發呆。

  古飛雪不想讓莫千追蹤到他,選擇了從西山背後的那條山道下山,沒走出多遠,他感到了什麼,敏捷地閃到一叢灌木後。杜來峰等人沿著山道朝山頂爬來,路過古飛雪藏身之處,走遠了。古飛雪從灌木叢後面走出來,朝杜來峰等人走過的方向看了看,消失在山道上。

  小僧挑著一擔水走來,他嚇了一跳,繩索一滑,水桶在地上摔碎了。杜來峰等人出現在淩雲寺的寺院前,偵察員們訓練有素,張紀和何斌有分工,各帶兩名偵察員,分別朝寺院裡和寺院後撲去。高梁眼尖,一眼看見遠處觀雲臺上的莫千,說,在那兒!杜來峰朝觀雲台撲去。剛進寺院的張紀聽見高梁叫,也從寺院後跑出來,跟了上去,小僧傻呆呆地看著一群黃衣公安,沒有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

  莫千聽見高梁的叫聲,回過頭來,看見杜來峰朝他撲來,他下意識地站起來掏槍,可他什麼也沒掏出來――槍已經被古飛雪丟到山崖下去了。莫千朝懸崖邊跑去,他跑到懸崖邊,收回了腳――腳下萬丈深淵,白雲繚繞,飛鳥難及。莫千無奈地回過頭來。杜來峰跑近了,手槍指住了莫千。莫千揚了揚下頦,笑了笑,把手舉起來。張紀跑到了,一把將莫千掀倒,扒下莫千的鞋子看,然後欣喜若狂地喊,是虎斑蝶!我們捉住虎斑蝶了!

  莫千被押到寺院前,何斌帶著兩名偵察員從寺院後跑出來,問,他是誰?張紀說,大傢伙,虎斑蝶!何斌說,那古飛雪呢?何斌的話未落音,小僧一聲驚呼,師傅?!眾人回頭,風鑒方丈站在臺階上,舉槍對準了莫千,而莫千則平靜地看著風鑒方丈。只一刹那,張紀和何斌抬手舉槍。杜來峰反應敏捷,撲上去護住莫千。高梁慢了一拍,也朝杜來峰撲去。風鑒方丈的槍響了。杜來峰捂住了肚子。與此同時,張紀和何斌手中的槍也響了,風鑒方丈丟下槍,袈裟牽扯著滾下臺階,不動了。

  莫千被偵察員們押在那兒,看著倒在地上的杜來峰和風鑒方丈,一聲冷笑。張紀、何斌和高梁撲向杜來峰,喊道,局長!杜局!高梁將杜來峰摟進懷裡。張紀迅速撕開杜來峰的外衣,替他檢查傷口。杜來峰痛苦地抽搐著說,為什麼……不先清理寺院?張紀追悔莫及,掏出隨身攜帶的繃帶,替杜來峰做臨時包紮。杜來峰吃力地笑了笑說,這回是你沒有看住我的背,咱們兩清了。張紀替杜來峰包紮好傷口,兩手血淋淋地站起來朝偵察員吼,快,做一副擔架來,送局長下山!

  杜來峰被送進手術室,杜小歡等人聞訊趕來,焦急不安地等在手術室外。高梁眼圈潮濕著說,都怪我,是我沒看好首長。張紀瞪高梁說,你罵我?高梁說,我沒罵你。張紀說,那你往身上攬?你當是軍功章,這也搶?正說著,手術室的門開了,杜來峰被推了出來,眾人擁了過去,哥、來峰、局長叫成一片,高梁不說話,在一旁悔愧不迭地抹眼淚。杜來峰麻藥還沒過,人迷糊著,目光在人群中尋找,然後停在樊遲歌臉上,對著她傻笑。樊遲歌嗓音哽咽著去捏他的手,說,你沒事吧?古小泉眼淚婆娑地撲在杜來峰身上說,我說過,我不想失去你們任何一個,你沒有做到,你賠我的!杜來峰讓麻藥弄得只知道傻笑,說我不是好好的嗎?杜小歡到底是軍人,冷靜得多,幫助護士分開眾人,等護士推著杜來峰走,她攔住醫生問杜來峰的情況。醫生說,子彈已經取出來了,傷口很乾淨。子彈從脾臟邊上打進去,要是再偏一點兒,那就難說了。張紀擂高梁一拳,說我怎麼說的?他壯得像頭熊,再挨幾槍也倒不了!高梁不回答,看張紀的背後。張紀回頭,杜小歡和樊遲歌正蛾眉倒豎地瞪著他。張紀發窘地抹鼻子頭說,嘿嘿,瞧我這烏鴉嘴。

  林然趕往醫院看望了杜來峰,指示醫院必須保住杜來峰的性命,然後從醫院直接趕到公安局。按照林然的意思,審訊室還是審訊室,但不再是一張桌子三把椅子了,桌子放在審訊室中央,上面鋪了乾淨的臺布,有茶杯,桌子兩邊各擺了一把靠椅,靠背很高,是坐上去極舒服的那一種。莫千坐在桌子的一頭,何斌和一名偵察員守著他,莫千的神色很平靜,好像他不是在對手的審訊室裡,他不是一個翻然落馬的敵方首領,而是一個普通的知識分子,在等著和一位老朋友見面。

  外面傳來了腳步聲,何斌和偵察員站直了,門被推開,張紀進來,為林然護著門,林然跨了進來,何斌向偵察員示意,偵察員離開了審訊室。林然的目光停留在莫千的臉上,莫千並沒有站起來,平靜地看著林然,臉上甚至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林然將身上的大衣往後一抖,何斌接住。林然朝桌子走去,在莫千對面坐下,回頭問張紀,你們這兒能弄到咖啡嗎?張紀愣了一下說,這……我們沒誰喝這玩藝兒。林然說,想辦法弄一杯來。

  莫千開口道,你還記得我這嗜好。林然說,你的話,老對手了,回憶一下,有些事還是能回憶起來。莫千說,十多年了,咱們又見面了,林兄果然成了氣候,不再是當年那個扛著迫擊炮筒跟不上行軍隊伍的見習排長了。林然說,二萬五千里長征我是一腳一腳走過來的,抗日戰爭我是一仗一仗打過來的,解放戰爭我從東北打到這兒來的,也該成熟了。我倒是沒想到,當年那個頂著大雨跳到臺上帶頭唱黃埔軍校校歌的少年俊傑,那個敢和蔣校長紙上談兵讓全校仰慕的炮兵連長,怎麼去歐洲轉了一圈,回來成了軍統的人,搞上暗殺破壞這一套了?莫千說,為君洩恨叫敵愾,為國救難叫勤王,作為職業軍人,我和你都沒有選擇,當為君為國,肝腦塗地,何談個人榮辱?林然笑了笑說,你的國是累年戰亂半殖民地的孫子國,君是蔣家王朝;我的國是獨立的人民共和國,君是人民,信仰不同,你我實在尿不進一隻壺裡去。不過我今天想和你做促膝談,咱們聊聊天怎麼樣?莫千說,你的部下對我很客氣,讓我休息得很好,願意奉陪,如蒙撒野,是不是叫他們找一副棋來,我們手談?林然說,怎麼,當年你贏了我一局,讓我背你過河,如今還沒忘?林然回頭向張紀吩咐道,備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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