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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俞律之哭夠了,站起來說,我得回去了,一會兒他見不到人又會發火的。說罷想起史百卿,問,百卿呢,他怎麼樣?俞韻之說,幾天沒出門了,問他什麼都不說話,像個啞巴。俞律之隨俞韻之去史百卿的房間,只聽史百卿在房間裡喊,走開,別煩我!俞韻之沒辦法,只好讓柳十三提著燈籠在前面照著道兒,自己送俞律之出門上車,叮囑俞律之說,出了這種事,文達心情不好,你別使孩子氣,多讓著他點兒。

  俞律之身子困難地上了車,史鴻庭追了出來,叫住俞律之說,文達遭此罷黜,也算是一劫,共產黨是講歷史的,一時半會兒,不會讓他複出,他這個人閒不住,手上沒了印把子,就跟揭了糨子的門神畫差不多,一張廢紙頭。我手頭倒是有些事,可以讓他幹幹,免得他在家裡呆出了毛病。俞韻之阻攔道,老二,文達遇到這麼大的事,你就別再出餿主意給律之添亂了。史鴻庭說,嫂子,你們女人不懂男人,男人是屬騾子的,不怕倒,倒了爬起來,抖抖身上的草稞子,照樣拉磨馱柴,就怕閑,閑著長膘,那就只剩下等著挨宰的命了。俞律之出於文達的自尊和對史鴻庭的反感,矜持地說,文達不會沾你的邊。史鴻庭說,我要他沾什麼邊?我這是在幫他,幫你。他讓人整成這個樣子,過去那點兒能拿出來抖摟得全沒了,像他這種指點江山的人,沒了這股氣,屁也不是一個,咱家攤上這麼一個女婿,盡剩下丟臉了,你也擺顯不到哪兒去。俞律之被打動了,猶豫地問,你能讓他做什麼?史鴻庭說,我是生意人,當然是做生意,文達不當司令和局長了,手中沒了槍,可機關生產委員會這一塊還在他手裡捏著,我給他牽牽線讓他做兩筆生意,不用他出面,做成了,他男人的自尊就站住了,頭上又沒有烏紗帽,誰也打不倒他。俞韻之在一旁問,要做不成呢?史鴻庭說,嫂子,我明白你的意思,文達過去是共產黨的人,我對他沒有什麼好臉子,可現在不同了,他是咱律之的人,我還能像過去一樣對待他嗎?我把話說在這兒,要做不成我替他背著,你們一個是嫂子一個是妹妹,我也讓你們當嫂子當妹妹的看看,我是怎麼對待自家人的。俞韻之對俞律之說,律之,我看這事行,你給文達找點兒事做,別讓他整天呆在家裡,呆出一身病來。俞律之拿不准地說,就怕他不愛聽這個。俞韻之說,沒有男人不聽枕頭風的,他不是盼著你給他生兒子嗎?你就說,這是為了你們的兒子,要真做成了,你們今後的日子也有個依靠。

  俞律之回到家,文達已經睡一覺起來了,人靠在床頭看著窗外發呆。俞律之小心翼翼地問,吃點東西吧?文達說,不吃。俞律之說,我給你做點兒清淡的?文達有些煩躁,說,不吃就不吃!搞什麼搞!俞律之在床頭坐下了,憂鬱地看著文達。文達把身子移了移,目光呆滯地看著窗外。俞律之也移了移,看文達。文達說,擋住了。俞律之回頭看,找了半天,不知道文達是在看什麼。文達說,剛才那兒有一道光,現在沒了。俞律之說,你總不能老這樣呆在家裡不去上班吧?文達說,我病了,不去。俞律之說,說出來人家信嗎?讓人怎麼說你?文達說,愛怎麼說怎麼說。俞律之說,文達,別這樣,這樣解決不了問題。文達說,我要解決什麼?他林然妒忌我的工作能力、忘恩負義、借著機會整治我!我憑什麼服他?!俞律之說,你這是使孩子氣。文達說,別來教訓我。俞律之說,你不是最疼小妹嗎?小妹出事前找過你,這是你自己說出來的,小妹死了,這是事實,大嫂到現在不吃不喝,人像死過去似的,我不知道你怎麼想,可這事你確實有錯。文達冷笑道,怎麼,你也想像林然一樣,看著我不順眼,來落井下石?行啊,林然拿掉我的警備司令和公安局長,你也把我拿掉,你找組織上說去,說和我這個反革命殺人分子離婚!俞律之吃驚地看著文達說,你怎麼這麼說?!

  俞律之一激動,突然感覺到不適,劇烈地作嘔起來。文達先還撐著不理她,後來發覺不對,連忙起身端來痰盂問,怎麼了?俞律之推開文達,好容易止住嘔吐,閉眼喘息著說,這些天折騰得厲害,怕是保不住了。文達面有驚慌之色,問,怎麼會?高處長那邊打了招呼,不是讓你請假休息了嗎?俞律之說,光休息有什麼用?整天替你操心,遲早肚子裡的孩子先死,我再死,留你一人,看你再煩誰?

  文達想說什麼,外面的門敲響了,文達瞟了門口一眼,往床上一倒,拉過被單蒙住頭。俞律之不滿地看了文達一眼,起身出去開門,門外站著文母和陶子怡。文母問,他呢?俞律之愣了一會兒說,在裡面,我去叫他。文達下意識地從床上起來。俞律之走了進來,看著他,文達不說話,跟著俞律之從臥室裡出來,說,媽,嫂子。文母看了文達一眼,目光中既有痛心又有恨鐵不成鋼,文達理虧,目光不敢停留在母親和嫂子臉上,低下了頭。屋裡靜得落針有聲,俞律之看了看文母,又看了看文達,想打破這種令人難忍的沉寂,但文母阻止住了她。

  文母痛心地說,你不像你大哥和二哥,沒有他們忠厚;你不像你父親,沒有他敬業;你不像你爺爺,沒有他敢作敢為;你不像你任何一個祖宗,他們坦坦蕩蕩,光明磊落,而你不是,你是個膽小鬼。文達被激將了,想要分辯,文母同樣阻止住了他,說,犯了錯怕什麼?誰能保證他不犯錯?手髒了洗手,眼蒙了擦眼,錯了就改,一身髒泥,洗了還是乾淨人兒。文達固執地說,我沒有錯,我用不著洗。文母氣壞了,站起來指著文達說,你還不省悟呀!陶子怡攔住文母說,媽,您別急,您坐著。陶子怡將文母攙扶著重新坐下,轉向文達說,三弟,小妹一直以你為驕傲,你回來之前,她老是在燈下問奶奶,問我,問三叔是不是咱們文家最有出息的。你大哥去世後,她把你當成她的父親,事事以你為榜樣,想要成為一個于國于民有用的人,她就是這麼爭強好勝……陶子怡話沒說完,已經泣不成聲,過了一會兒說,小妹走得匆忙,我也沒問過她,有你這個三叔她悔不悔,嫂子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重話,現在嫂子要說一句了:三弟,看著你這個樣子,我替小妹悔。文達震驚地看著陶子怡,陶子怡卻不再理會文達,平靜地去攙扶文母,說,媽,咱們走吧。文達呆呆地看著陶子怡攙扶著母親走向門口。陶子怡在門口站住了,回過頭來看著文達,說,你大哥和你侄女都是死在你面前的,別讓他們在九泉之下不瞑目。

  俞律之送文母和陶子怡回來,看見文達坐在客廳裡狠狠地吸煙。俞律之疼憐地擁住了文達的肩頭,說,我不想看見你這樣。文達不說話。俞律之眼淚流淌出來,說,為了我和孩子,你得站起來。

  文達在俞律之的勸說下答應和史鴻庭見一面。文達說,我倒想看看那個鳥人肚子裡究竟有什麼好貨。史鴻庭應約來到文達的幹部宿舍,與文達相對而坐,文達盯著史鴻庭那張微笑著卻看不透的臉,俞律之端了茶進來,將茶杯放在兩人面前,然後在文達身邊坐下。

  文達開口道,我憑什麼相信你?史鴻庭說,你相信我幹什麼?用不著,你只要相信你自己。文達問,這麼做你能得到什麼好處?史鴻庭說,要放在過去,你就是求我我也不見得搭理你,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那叫什麼玩藝兒。文達呼地一下站了起來,俞律之連忙按住他。史鴻庭說,別激動,你現在不是警備司令和公安局長了,要真想拿我問罪還得費點力氣,可你是史家的女婿,也算半個史家人了,律之這邊又有孕在身,我幫你等於是幫史家,幫我妹妹和外甥,當然,幫不是白幫,現在我幫了你,日後你重新出山了,我要遇到什麼難事,你要還講點良心不也得幫幫我?這就是我能得到的好處。文達說,我有津貼,也不想掙你那個錢,用不著操那個心。史鴻庭說,那倒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律之灶前灶後,手上也磨出繭子了,風吹雨淋,離著黃臉婆也不遠了,費那個事幹嗎,孩子生下來,田裡健牛槽頭馬,別人怎麼活,他也能怎麼活。你要真不想往牆上糊,別人也不能硬說你就是阿斗――操心累,大老爺們,還真該躺在床上抽煙搓泥球,過神仙日子。

  文達看著史鴻庭,半天不說話。史鴻庭滿不在乎,端起茶杯來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文達問,怎麼證明你這裡面沒有陰謀?史鴻庭放下茶杯推心置腹地說,你是不是覺得日頭亮乎乎的就不是陰謀?你鑽進去看過?手指頭摸不著的一準就是陰謀?那夜裡睡覺你不也得閉上眼嗎?你閉上眼琢磨的都是陰謀?明階兄,該得罪你的話、能得罪你的事兒,我都說盡了、做絕了,你也說過,我要不在這盤龍的地盤上混,你派兵送我出境,可我要走了,再回來就不那麼容易了,你還怕什麼?文達咬了咬牙說,好,我幹。史鴻庭說,這就對了。文達說,可事情先說在頭裡,犯法的事不許幹,和革命頂牛的事不許幹,你說了不算,得由我說了算。史鴻庭說,行,你當老闆,你一句話。文達說,說你有什麼事我能幹的。史鴻庭說,我手頭正好有一船鹽,你撥一筆款子,不用多,兩三億就成,我替你轉手,你能拿到兩成的利,至於那兩成利你替誰拿,我不管。文達說,不。史鴻庭和俞律之不明白地看文達。史鴻庭說,不是什麼意思?兩成已經很高了,這做生意和你們人民銀行印鈔票可不一樣。文達說,一船鹽太小,我要做大的。史鴻庭說,多大?文達說,你有多大的海,我就撐多大的帆。史鴻庭看到文達那副豁出來的樣子,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忘了,明階兄不是跑碼頭的青皮,背後撐著的是政府。行了,律之,這回你可以放心了,他倒不了,在哪兒站著都是一條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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