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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杜來峰盯樊遲歌的梢已經盯了好些日子了,一直沒有斬獲。那一天他在《大江日報》對門蹲猴子,守在街頭的一家筆墨店裡。店主過來殷勤地介紹,說我這兒各色貨都齊全,黃尖、紅尖、品玉、穿腰,各號旱筆水筆;松煙、元老、寸金、提條,各式好墨,應有盡有,保您滿意。店主正說著,樊遲歌從街對面報館裡出來,伸手招過一輛洋車,上車讓車夫拉走了。杜來峰撇下店主,轉身離開櫃檯,邁出店門。街邊停著好幾輛洋車,杜來峰卻守著紀律不能坐,看了看遠去的樊遲歌,拔腿就追。樊遲歌坐著洋車在前面跑,杜來峰在後面追,引得路人奇怪地看。

  杜來峰緊追樊遲歌,一直追出幾條街,樊遲歌的洋車彎來拐去,竟然到了風月街,而且不偏不倚,正停在觀月樓前。樊遲歌下車,付過車夫的錢,敲門,少頃,月兒姐把門打開,樊遲歌閃身進了門,月兒姐把門關上。杜來峰氣喘吁吁地躲在不遠處的一個門樓下,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這個地方他熟悉,他不明白樊遲歌怎麼會走進那棟門樓裡去。他想了想,索性等在那裡,他想看看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

  樊遲歌上了樓,小天椒在樓上等著她。此時的小天椒已不是那個黑色斗篷的神秘女人,長髮松松地綰在腦後,梳成嬌憨兼具的墜馬髻,粉黛不施,穿了一套纏枝牡丹圖案的雲英紫裙,裙身上窄下寬,襯托出驕人的身材。

  樊遲歌不是頭一回來這兒了,她現在已經和小天椒成了好朋友。這說起來有點兒讓人不可思議,可事情就是這樣,《大江日報》的名主筆和觀月樓的名校書不打不相識,兩人一見如故,而且樊遲歌幾天不來,小天椒就要差了月兒姐去報館裡請,樊遲歌自己也鬼使神差地老往觀月樓跑。小天椒笑樊遲歌,說,我現在不會殺你了,你要不肯做我嫂子,我不逼你,做我姐也行。

  小天椒沏了茶,兩個人在外間相對而坐。樊遲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問,你哥常來你這兒吧?小天椒說,問得奇怪,在這世上,我哥就我這麼一個親人,除了這兒,他能去哪兒?樊遲歌說,知道你哥是幹什麼的嗎?小天椒說,知道,賣私鹽的。樊遲歌笑了笑,再問,那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小天椒大大咧咧說,這誰不知道,大江報館的名主筆。樊遲歌說,我問的不是這個。小天椒看了樊遲歌一眼,說,我能告訴你的就是這個。樊遲歌看著小天椒。小天椒迎著樊遲歌的目光說,知道我們吃書場飯的姐妹為什麼供著關帝爺嗎?不該問的我們從不問,不該說的我們從不說。

  樊遲歌後悔為什麼拿這個話來問對方,連親人都沒有永遠的,何況朋友,能有一個投機且能說上話的,已經是她這種處處防人的人的福分了。樊遲歌那麼一想,就放下茶盅,要小天椒取筆取墨,兩人作畫。

  小天椒當下取了紙墨,在書案上佈置好,和樊遲歌一人手執一支畫筆,說好了作一幅庭院春日圖。兩人嘻嘻哈哈,推推搡搡,你一筆一吟,我一筆一吟。樊遲歌畫一隻懸於風鈴花上的蝴蝶,說,蝶憩香風多芳夢。小天椒畫一隻桃瓣紛零中的杜鵑,說,鳥沾紅雨任嬌啼。樊遲歌誇獎道,額上這一紅勾得妙。小天椒歪了頭看畫幅,晃著腦袋說,那也沒有你的香蝶芳夢好,讓人流連忘返。樊遲歌說,你這麼說,倒是你的杜鵑啼殘,讓人想起黛玉的《葬花詞》: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小天椒接下去說: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小天椒續過樊遲歌的下句,觸景生情,收了臉上的笑意,把手中的畫筆拋下,走到一邊。樊遲歌見狀,知道觸動了小天椒的內心,也放下了手中的畫筆,走過去,想寬慰她,又不知道那寬慰在哪兒,過了一會兒說,小泉,你還年輕,用不著那麼傷感。小天椒說,你不用勸我,我也是一時的情緒,一會兒就過。樊遲歌說,光換情緒有什麼用,為什麼不換一種生活?〖HTF〗舞袖歌衫半是空,那堪冷月照簾櫳,憐他多少溫柔骨,偏送殘春擁落紅。〖HT〗你這麼漂亮,多才多藝,幹什麼都會很出色,怎麼都比在書樓裡呆著強。小天椒說,一個女人,再出色也是男人的陪襯,爭到底不過讓男人拍兩下巴掌,說你聲好,寵愛三兩日,到頭來終將是殘花漸落,又去哪裡尋春色。要憑臉蛋兒和文章,遲歌姐你也算人中尖子了,你這樣的人,拍巴掌的有,叫好的有,又有誰拿你做了鬚眉領袖?在男人的世界裡,說什麼爭公平,那真是笑話,能讓我們爭的也就是短暫的快樂了。

  杜來峰守在觀月樓外,守了半個時辰,觀月樓的大門靜靜地關著,什麼動靜也沒有。正當杜來峰打算離去的時候,一個人影出現在觀月樓前,杜來峰一看那個人,大吃一驚,迅速將自己掩蔽好。

  觀月樓前,古飛雪警覺地四下打量著,敲了敲門。門迅速地打開又迅速地關上,古飛雪消失了。杜來峰的血直往腦門上湧,弄不清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心裡琢磨著,是冒著觀月樓裡有接應的險,沖進去將古飛雪抓獲,還是冒著網撤魚去的險,回公安局要人?沒等他琢磨出個究竟,身後一隻手將他一拽,杜來峰沒提防,被拉進身後的院子。

  把杜來峰拉進院子的是妓院的女領家紫砂壺。紫砂壺上下打量著杜來峰,說,看你老大不小了,還是個雛兒吧?這個時候姑娘還睡著,沒起來,怎麼,熬不住了?杜來峰心裡有事,紫砂壺的話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扭頭就往外走。紫砂壺攔住了杜來峰,說,哎,既然來了就別走呀,我給你補個條子,叫兩個姑娘,清官渾官你挑,住局不是時候,讓她們陪你說說話,吃果兒咬乖乖,掛得掛不住就看你的本事了。

  紫砂壺說罷回頭朝屋裡喊,小鬍子,叫寶釵和媛媛起來,看廳挑人兒。杜來峰不明白,說,什麼住局?挑什麼人兒?紫砂壺說,別裝了,你在這兒探頭探腦半天,不趕熱被窩你來這兒幹什麼?不是撬行,實話告訴你,小天椒歇牌了,你往她那兒看也是白看,就算她不歇牌,就你這張印度臉,她正眼都不看你。杜來峰明白過來,生氣地推開紫砂壺,出了院子。

  杜來峰出了院子,一個賣花樣的年輕女人過來,說,花樣兒――要花樣兒嗎?杜來峰沒理她,走開了。紫砂壺跟了出來,朝杜來峰的背影吐唾沫,說,孱頭!衰鬼!賣花樣的說,媽媽,看看花樣兒吧,鞋面兒枕頭袖口孩兒鞋,齊著呐。紫砂壺扭了頭罵賣花樣的,要死呀你?窯子門口賣孩兒鞋!滾開!

  小天椒吩咐過月兒姐,自己和樊遲歌交往的事,先別告訴大少爺,所以樊遲歌來過觀月樓好幾次,這期間古飛雪也常來,兩人沒碰上面,小天椒和月兒姐也不把事情說破。古飛雪進了院子,聽月兒姐說大江報館的樊小姐在樓上和館主倆說話,吃了一驚。月兒姐是個會看眼色的,知道這一回讓大少爺撞上了,再瞞不住什麼,就把兩人交往的事說個底細給他,以免他做出什麼來,讓樓上兩位生惱。

  古飛雪上樓,小天椒一見古飛雪,歡天喜地地跑了過去,摟住他,說,哥。古飛雪看了一眼樊遲歌,不高興地說,我知道,我永遠都是外人,什麼事都是最後一個知道。小天椒說,怎麼,吃醋了?古飛雪說,兩個人中尖子,哪裡敢。小天椒高興地說,今天是什麼好日子?遲歌姐來了,你也來了,你們倆都別走,我去下廚,給你們燒西湖醋魚吃。

  小天椒歡天喜地地下樓去,留下樊遲歌和古飛雪在那兒。樊遲歌說,我一直想和你聯繫,總也沒有你的消息,虎斑蝶死了,我們怎麼辦?古飛雪說,車到山前自有路。樊遲歌說,路在哪兒?古飛雪說,你不要問這麼多,到時候會有人和你聯繫。樊遲歌說,誰和我聯繫?古飛雪說,我不能說。樊遲歌說,對我也不行?古飛雪猶豫了一下,說,不行。樊遲歌說,飛雪,我真不知道你相信過誰,你這樣的人連朋友都不會有。樊遲歌說罷,起身朝樓下走去。古飛雪並不阻攔她。樊遲歌走到樓梯口,站住了,轉過身來說,告訴小泉,改天我單獨來吃她的西湖醋魚。

  樊遲歌離開觀月樓後,在外面閒逛了一陣,看看天已近晚,又不想回公寓,索性回了報館。報館已經下班了,人去樓空,樊遲歌打開燈,疲倦地坐到自己的寫字臺前,這個時候,電話突然響了。樊遲歌嚇了一跳,去接了電話。電話裡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天已經晚了,你該回家,不該呆在報館。

  樊遲歌聽聲音嗡嗡的,不是熟悉的人,有些驚訝,問,你是誰?那個男人說,我是虎斑蝶。樊遲歌一愣,下意識地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什麼虎斑蝶,你恐怕找錯人了。那個男人說,你的特工代號是1331,你的上線連絡人是1322,他叫古飛雪,下線連絡人是1332和1333,一個叫趙西婭,一個叫陳致和,我說的沒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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