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江山 | 上頁 下頁 | |
六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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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律之在一旁看母子倆在那兒鼻涕眼淚的起膩,就說,你們能不能先把私房話留著,一會兒回家說去。史百卿這才明白過來,母親和小姨是接他回家去的,他看了站在一旁的文小妹一眼,說,我發過誓,決不回家。俞韻之說,什麼誓不能改?政府還今天鬧花燈明天就宵禁呢,你把誓改改不就行了?俞律之說,姐,你這話就不對了,人家百卿是男兒,立志要當革命者,他要朝三暮四地鬧著玩,沒個長性,男兒也不是了,革命者也不是了,誰還瞧得起他?俞韻之暗下裡瞪俞律之,說,你就別在這兒添亂了。 文小妹在一旁說,百卿,你爸爸也來了。史百卿不相信,說,他才不會來呢,他恨不得我死在外面。俞韻之說,卿兒你胡說什麼,你爸他真的來了。史鴻儒慢慢出現在宿舍門口,有些窘,又有些不情願,走進宿舍,掩飾地咳了一下,不看史百卿,打量宿舍,說,聽小妹說你這兒飯食不好,糙米裡盡是蟲子,不好你就回去,你媽知道你吃什麼。史百卿看文小妹。文小妹微笑著沖他點點頭。史鴻儒不習慣那樣的臺階,生硬地掩飾道,屋裡一股澡堂子味,你先收拾一下,我在外面等著。俞律之看了看史鴻儒的背影,故意把聲音提高了說,百卿,這可與革命無關,是愛的力量,你要好好謝謝人家小妹。 父母都出面了,小妹那兒也有了鼓勵,史百卿不再堅持什麼,跟著家人上了停在宿舍外的車。史鴻儒本來已經上車了,猶豫了一下,又從車上下來,走到文小妹面前,說,小妹,給你奶奶捎個話,就說改日我去看她,有時間,你也去家裡玩。文小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懷疑地看著史鴻儒,過一會兒醒悟過來,欣喜地答應道,哎! 史家人沒想到史鴻儒會主動和文小妹說話,更沒想到史鴻儒會主動提出去看望文母,那等於說史鴻儒在向文家人傳遞願意和文家人修好的信息,都愣了。史鴻儒卻不理會他們,鑽進車裡,吩咐開車。史百卿扭了頭從後窗裡看漸漸變小的文小妹,直到再也看不見,然後回過頭來,十分開心地對史鴻儒說,爸,你太偉大了!俞韻之抿嘴笑道,你爸這個人,就是和別人不一樣。史鴻儒繃著臉,說,蓮朝開暮合,草冬枯春榮,事情該變就得變,他們文家人不計前嫌,上門替史家人說合,我們史家人也不能勢利,讓人笑話史家妄自尊大。史百卿說,那我和小妹的事,你是同意了?史鴻儒板著臉說,我什麼時候說過同意?史百卿還想爭,俞韻之攔住兒子說,百卿,別天剛亮就盼天黑,冬天沒過就嚷著過春天,讓你爸慢慢來,這彎他能轉過來。 大水退去,鐵路通車,船隊通航,中原局支援盤龍市的賑災糧運到了,盤龍市自己去產糧區採購的糧也運到了,文華喜氣洋洋地指揮人從火車站和船碼頭往糧庫裡卸糧食。 糧一批接一批地入庫,文華底氣十足,當下指示王鐸,部隊的糧食,立刻恢復標準,榮軍修養院、盤龍大學、女子師範、文化局、人民藝術院、市政府,也給送一批糧去,讓他們吃飽。王鐸聰明,說鮮于教授那兒也給弄點好米去,不是還債,是還情。文華感慨地說,讓老百姓餓了這麼些日子,我這個物資接管委員會主任,實在沒臉見人。王鐸說,這回我們可以揚眉吐氣地當一回糧草官了。 陶子怡帶了腳夫來為孤兒院挑糧,力子和芒子非要跟來。腳夫挑著糧在前面走,陶子怡牽著芒子在後面跟著。文華和陶子怡在糧市里碰見,兩人說了一會兒糧食的話。陶子怡轉了話題說,四妹,你和林主任到底是怎麼回事?除了親人,這世上最好的關係莫過於同志了,你們既然是同志,有什麼事情不能說開呢?我到你們家二十年,我知道文家人有志氣,可也都是心高氣盛的,人不能沒志氣,也不能因為心高氣盛就容不得別人,更不能因此錯怪了好人。文華讓陶子怡說中了,站在那兒犯愣。陶子怡知道自己的小姑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用不著再說了,就說,好了,嫂子只希望你的日子是完整的,別錯過了什麼,媽在家等我呢,我先回去了。 王鐸按照文華的指示,將供給部隊的糧食標準恢復到糧荒之前,並且通知部隊即刻提糧。文達接到後勤部門的彙報,先不相信真有糧了,給文華掛了一個電話。文華在電話裡說,真有糧了,部隊恢復供糧標準的指示是她下達的。文達問有沒有請示過林然。文華說用不著,這是政府的意見,和軍管會沒關係。文達放下電話,到林然的辦公室,把情況通報了林然。 林然說,文華要這麼說了,標準我們要,糧荒基本度過去了,戰士們還得準備著打仗,部隊供糧標準要不恢復,我也得找政府要去。林然說罷問文達,你饞不饞?文達沒聽懂,看林然,說,什麼意思?林然說,我問你饞還是不饞,想不想弄點兒肉來吃?文達就像被人問了想不想活的話,心急火燎地說,怎麼不饞?一個月沒見著油水,每天四兩雜糧,能不饞嗎?林然說,我們打一次牙祭怎麼樣?文達一喜,問,你弄到肉了?林然說,還沒弄到,就等你這句話,你要同意了,就去佈置一下,所有部隊和軍管會成員聚一次餐,吃一頓飽飯,要有肉、有酒,飯要大米,或者是白麵,大家敞開吃,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完按標準交伙食錢,多吃出來的公家貼。 文達歡歡喜喜走了沒多久,文華英姿颯爽地進了門,進門就爽快地對林然說,我是來向你認錯的。林然問,認什麼錯?文華說,在處理史鴻儒兄弟的問題上,你是對的。林然再問,何以見得?文華說,事實證明。林然笑了,說,看來糧食這玩藝兒真好,這玩藝兒一來,一切迎刃而解,比什麼溝通都厲害,可要凡事都用事實說話,這事實可就太昂貴了,我們等不起,也證明不起。文華誠懇地說,其實我也知道,包括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工商界、搞教育的,他們是中間力量,在政治上他們是處於中間狀態,是我們爭取的目標,我就是急了點兒,恨鐵不成鋼,我是犯了左傾冒進主義。林然說,先別給自己扣帽子,不如分析分析問題,看看我們在什麼地方走了眼。文華說,我倒想聽聽你的看法。林然點點頭,也不在這個問題上拿捏對方,說,在國共兩黨的鬥爭中,國民黨只是一小撮,共產黨的人也很少,中間力量占了大多數,這個力量不要低估,他們站在哪一邊,就能決定哪一邊是贏家。1927年的大革命為什麼失敗?是因為中間勢力的大多數倒向了國民黨。中國革命為什麼能夠勝利?是因為我們黨把中間力量拉過來了。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再重視中間勢力,我們就會重新回到1927年,我們這個政黨,就又成了少數派,甚至是亡國派。文華佩服地看著林然,說,以後你得多敲打我一點兒,多幫我分析分析。 林然去一旁給文華倒了一杯水,遞到文華手中,說,說第二項,我等著呐。文華不明白,問,什麼第二項?我來就為這事兒,沒了。林然故作失望,說,人家史鴻儒都請我喝了茶,你就不打算邀請我去你家喝茶?文華恍然大悟,說,你還記著這事呀?林然認真地說,你說我能忘嗎?我耿耿於懷。文華也認真了,說,那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林然說,問吧。文華看著林然說,你是不是急於想解決我們倆的事兒?林然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否認,說,沒有的事兒,我怎麼會急呢?我急了嗎?你看我像急的樣子嗎?文華有些失望,說,要這樣,是我理解錯了,也好,我們再互相瞭解瞭解吧。 林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那是他等了很長時間的一場戰役,作戰方針也制定了,作戰兵力也佈置了,後勤工作也保障了,只等著雙方接觸,自己揮師而上,現在人家接觸了,而且是直截了當的接觸,是面對面的攻堅戰,最易刺刀見紅,自己卻虛晃了一槍,退卻了。林然後悔得要命,可要糾正那個錯誤已經來不及了,它不光事涉男人的自尊和虛榮,還關係到一個領導者的權威性。林然乾笑了兩聲,掩飾道,瞭解好,瞭解是個好辦法,那叫百煉鋼化作繞指柔,對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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